車窗外,雨一直就沒有停過。老莫睡著了,在他的睡夢中,混雜有他巴黎生活的記憶,一陣輕輕的咳嗽,一個打撲克牌的人哼著的一段電視劇主題歌,行李架上的旅行箱,由一根鐵鍊條拴著......他的鄰座,那個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嘴角上流著一涎口水,腦袋漸漸地耷拉下來,又一撐,挺起來,又漸漸耷拉下來,最後,在列車跨過黑乎乎的河流上的一座橋的那一刻,終於落到了老莫的肩膀上......突然,老莫感覺自己被一連串的燈光所擁抱,它們一一走近,探視了他的臉,然後離去,有一道很強的光最終停留下來,紋絲不動了。他睜開了眼睛。
沒戴眼鏡,他看得很不真切,但是,他模模糊糊地覺得有一根杆子在他的眼前搖晃:一開始從後朝前,隨後又從左向右,持續不斷地來回晃動。最後,他擺脫了麻木,發現這根棍子原來是一個姑娘手中的一柄長掃帚,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出那姑娘搖動不已的輪廓,她在他跟前彎著腰,清掃他座位底下的地板,胳膊有節奏地運動著,動作幅度很大。他聞到了一股鷹牌肥皂的熟悉氣味,正從她的頭髮上傳來,那是一種很便宜的檸檬香肥皂。當年,母親和姥姥就是用這種肥皂,在院子裡洗頭髮的。我,小小年紀,從公用自來水龍頭那裡端來涼水,再用一只熱水瓶裡的熱水,待溫乎了,用一只畫著閃閃放紅光的毛主席像的搪瓷杯舀起,往母親烏黑油亮的頭髮上(有時候則往姥姥那花白的頭髮上)澆下,熱乎乎的水像是一流瀑布,霧氣騰騰。母親蹲在地上,面前是一個臉盆(它也是搪瓷的,但圖案卻是又紅又大的牡丹花,象徵著偉大的革命春天),用一塊鷹牌肥皂往頭髮上抹,那肥皂散發出一種很好聞的檸檬香味:乾淨,樸實,貧窮。一串串透明的泡沫,五顏六色,在她的手指間滑動,起泡,逃逸,飄蕩,在空中翩翩起舞。
『告訴我,小妹妹,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掃地?』老莫問道。『這是你的工作嗎?』
她莞爾一笑,繼續幹她的活。她似乎穿著一件胸衣。老莫戴上眼鏡,不,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一眼可見,她不是列車員。她身上透著一副窮酸相:男汗衫實在太長,直至她的膝蓋,橡膠鞋是便宜貨,上面沾了泥巴,灰蓬蓬的旅行包上打了補丁,包的背帶緊緊地勒在身上,使她平坦的胸脯格外惹眼。
老莫注意到她的腋窩裡長著細細的黑毛。一個處女?可能嗎?腋下的細毛。
『先生,』她對他說,『我能把你的鞋子往邊上挪一挪嗎?』
『當然可以。』
她蹲下身子,十分虔誠、十分小心地用手指尖提起老莫的皮鞋。
『哦!是外國貨!鞋底都是皮子做的。』
『你怎麼看出來它們是外國貨呢?』
『我家老頭子是擦皮鞋的。』她微微一笑,回答他道。
然後,她把鞋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座位底下的一個角落裡,緊靠著車廂壁板。
『老頭的口頭禪,外國鞋耐磨禁穿,永遠也不會走形。』
『你剛剛洗了頭吧,我聞出來了。那是檸檬香味,南美洲的一種樹,也許是巴西的,後來在十七世紀時引入中國,差不多是跟菸草同時進來的。』
『先生你也太奇怪了,連我們打工妹洗頭的肥皂,你都說了這麼一大堆書面用語,聽不懂。』
『你打的是什麼工?』
『在平鄉賣衣服。商店剛剛倒閉了。正好是一個機會,回家給老頭子祝壽。』
『你給他老人家帶什麼禮物了?請你原諒,我這麼打聽也許顯得有些好奇,但實話告訴你吧,我的職業就是研究子女與父母親之間的關係。我是精神分析學家。』
『精神分析學家,那是什麼東西?一個職業嗎?』
『怎麼對你解釋呢?我不是在一家醫院裡工作,但是不久後,我將有一個私人診所。』
『你是醫生嗎?』
『不是。我解釋夢。內心痛苦的人來跟我講述他們的夢,我呢,就努力幫他們理解那些夢。』
『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算命的哩!』
『什麼?』
『算命先生!』
精神分析學的這一大眾化定義使老莫哈哈大笑。姑娘用手指著行李架上的一個硬紙箱,對他說:
『孝敬老頭子的禮物......一台二十八公分的國產長虹牌電視機。我父親有白內障,視力不好,想要一台更大的日本貨。但是,日本貨太貴了。』
裝電視機的紙箱子,滿載著女兒對父親的愛,隨著列車的震動而在行李架上顫動。這時,姑娘扔開了手中的掃帚,從她的旅行包裡拿出一卷竹蓆,鋪在老莫的座位底下,打了個哈欠,脫下她的橡膠鞋,把它們放在老莫的那雙鞋旁邊,蹲下身子,以一種緩慢的、優雅的、貓一般輕柔的運動,鑽了進去,消失在長凳之下。
這一精妙安置的臥舖讓老莫驚訝得目瞪口呆。他為她感到痛苦,同情她,幾乎有些愛上了她,他很清楚,他的憐憫之心,在他的眼鏡片上罩了一層迷霧,透過鏡片,他能看到姑娘從座位底下伸出來的那雙光腳。這是多麼令人銷魂的一幕啊,兩隻腳交叉在一起,當看不見的蚊子停上去時,它們便軟弱無力地互相搓一下。他發現,她那處女的細細腳踝並不缺乏魅力,還有她那大拇趾趾甲上塗的紅色指甲油,也成了她愛俏的痕跡。過了一會兒,這掃地姑娘的腿一縮,她的髒腳就從他的眼前消失了,但是,它們的影子還凝定在他的腦海中,在那裡旋轉,久久滯留著,直到他把躺在黑暗中的姑娘其餘部分的形象補充齊全:撓破了皮的膝蓋,擰得像麻花似的汗衫浸透了汗水,灰塵不僅沾在了她脊背的油亮皮膚上,還在她的後脖子上描繪出一種透著憂鬱的皺褶,在她的嘴巴周圍繞了一個圓圈,在她的眼睫毛底下粘合著汗水,形成了墨黑的一道痕。
他站起來,對熟睡中的鄰座說了幾句勞駕之類的客氣話後,就從坐在過道上的旅客中間擠開一條路,朝廁所走去。等他從廁所回來時,他那寶貴的位子,三分之一的長凳,這個小小天堂,已經被他的鄰座,即學不好英語的中學生的父親突然佔領,他的腦袋靠在折疊桌上,擺出一種如此凝固的姿勢,令人以為他已飲彈而亡。另外一個篡位者,嘴角流著一絲口水,腦袋靠在那位一家之主的肩膀上,佔領了中間的坐席。而在靠過道的一端,則坐著一個農婦。她的襯衣撩開著,用手擠著鼓鼓脹脹的左乳房,正在給她的孩子餵奶。老莫憋著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只得低聲咕噥著,讓出了寶座,在她旁邊的過道上坐下。
夜燈下,一個個赤裸的上身,還在打撲克牌的人。一道微弱的光線照在嬰兒的小紅帽上。『在這樣酷熱的天氣中,為什麼他頭上還戴著這玩意?』老莫心中暗想,『他病了嗎?他母親絕不會想到,一個著名的精神分析學家,在談到一則家喻戶曉的歐洲童話〈小紅帽〉時,曾經這樣說過:小紅帽戴的紅帽子本不是別的什麼,只不過是她的月經的象徵。』
小紅帽或者月經這個詞像是點燃了一堆火,使他的血管發熱了。
『掃地姑娘也許真還是個處女呢?』
他的鋼筆從折疊桌上落下,彈跳起來,彷彿神經病發作似的,滾向過道的另一端。老莫毫無反應。筆隨著火車逕自前行的運動滾動著。老莫的目光始終盯在嬰兒的小紅帽上。的確,如果她是處女的話,一切都不同了。
─ 本文摘自 戴思杰新書《釋夢人》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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