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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筆:李季紋 木馬新書搶先看:《三郎》山本周五郎 木馬文化作家專欄: 免疫的故事 (上) 賀景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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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撫摸你的手掐你,用掐你的手撫摸你
李季紋
「用撫摸你的手掐你,用掐你的手撫摸你。」是小說家山本周五郎在《三郎》裡面,形容女人的話。這讓我想到在哥爾多尼的劇本《女店主》、契科夫的劇本《蠢貨》裡面,都有類似的彷彿仇恨女性的台詞。排練的時候,學生常常會一開始摸不清狀況,照字面上的意思去說出台詞。其實,男人說出恨女人的話,其實不是真的恨女人,而是以說出狠話的方式,表達或掩飾自己愛女人的心境。同樣的,女人口中說出的男性描述,字面上往往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三郎》的故事,說的就是身居底層的男人,與命運抗爭的故事,而與命運抗爭時的心境,則表現在主角與女人的緊張關係上面,山本周五郎對此多有著墨。榮二小時候因為想吃鰻魚而偷竊店裡的錢,老闆娘原諒並表示會隱瞞,沒想到其實老闆跟其他的夥計早就知道,以至於長大後被誣陷偷了客戶家的名貴衣料,榮二做為一個有「前科」的人,完全無有辯解的立場。榮二懷疑自己之所以被誣陷,其實是因為富家千金對他有好感,小姐的父親為了怕出什麼亂子,所以耍了這一手。人生當中有許多原因造成不順遂的事情,但在山本周五郎的筆下,似乎處處都與女人的不可信任有關。為了女人的原因,榮二被懲罰,流放到島上去做苦力,受盡艱辛。他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想必都是詛咒著、辱罵著女人,連在跟妓女親熱的時候,都說出什麼身體沾滿污泥、被玷汙了之類的話。 這是一個男孩變成男人的成長故事,在榮二歷盡艱辛,好不容易要步入自己的事業與家庭,苦盡甘來的時候,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被揭開了。原來,當年把客戶的布料藏進工具袋的,不是別人,正是榮二現在的妻子。只因為忌妒、只因為不安、只因為要消滅榮二跟小姐所有的可能性,為了愛,女人什麼都可以做出來。為了愛不擇手段的女人,好像真的是可惡的禍水了。然而知道真相的榮二,在愛的感召下,竟然說:「在收容所的三年,比在外面的十年更有用。這不是瞎說,這真的是我的想法,現在我應該感謝妳才對。」 原來,那隻「用撫摸你的手掐你,用掐你的手撫摸你」的手,無論是快感或痛感,不是取決於施者的力道,而是取決於受者的心境。如果說性格決定一個人的愛情與命運,那麼心境就決定了一個人對於愛情與命運的感受。愛上的時候,什麼都可以忍受,什麼都可以原諒,掐出血來也覺得是多情的撫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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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 讀山本周五郎小說要準備落淚;度世維艱,正好用淚水來滋潤我們乾枯的心田。感動百萬人心,多次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及舞台劇--黑白顛倒的世間裡,一段樸直而真摯的友情。 從男孩到男人,互相扶持的純真、無私的愛與行動的同性情誼,恍如日本江戶時代版的斷背山,比美韓國版王的男人!日本時代小說大師山本周五郎兩次改編大螢幕經典長篇之作《三郎》! 得獎‧推薦 書摘 【三郎導讀】妙筆抒情情更殷
李長聲 我住在離東京不遠的浦安。如你所知,此地有日本唯一,亞洲已經不唯一的迪斯尼樂園。每晚八點半,便望見那邊的天空綻放幾分鐘花火。但也許你不知道,那裡本來是一片海,特產紫菜和蛤仔。一九五九年,經濟到處都躍躍起飛,浦安敢不跟著起鬨似地發展工業,填海造地,興建遊樂園。你聽了或許就顧惜遠浦秋葦、歸舟唱晚,那麼我建議你讀山本周五郎的《青舢板物語》。一九二八年他在此地住過一年多,三十年後,偏等到三十年後的一九六○年才把這段生活寫成了小品味濃濃的小說,公認是山本文學代表作,更有人推舉為日本現代文學的傑作。於是你讀過之後也承認,有了這個小說,足以慰撫人們,對東京灣上不見了漁民打撈紫菜的簡陋小舟--「青舢板物語」的惋嘆。 由於「地緣」,我第一次讀山本文學就是《青舢板物語》,感動之餘,閒逛舊書店還曾以搜購山本小說新潮文庫本為樂,多達六十冊耶。大半藏而未讀,所謂美味不可多貪,我覺得讀三、五本,比如說《三郎》、《紅鬍子診療譚》、《五瓣之椿》,嘗鼎一臠,也可以知足。日本歷史文學(時代小說與歷史小說)有兩大潮流,分別由司馬遼太郎與山本周五郎開浚。司馬寫志,山本寫情。寫志是鳥瞰歷史,寫情則需要探入歷史的街頭巷尾。山本不同凡響之處,在於對世態人情的觀察之透、理解之深,閒閒地寫來,道人所不能道,入木三分。庶民的悲歡、武士的苦衷,千姿百態都躍然紙上,恰似《清明上河圖》,而且,是京都陶板名畫之庭裡,縱橫放大了兩倍的陶板畫,讀來更清晰。寫志是高邁的,順勢而應時,惜乎司馬之後無司馬;而情乃人之常情,山本有時代小說家藤澤周平、乙川優三郎等繼武其後。 山本周五郎本姓清水,是明治三十六年出生的,取名三十六。讀完小學進當鋪當學徒,老闆叫山本周五郎。吃住在店裡,通信就寫「山本周五郎轉清水三十六收」。二十二歲時創作了短篇小說《須磨寺附近》,入選《文藝春秋》雜誌徵文,發表時名字被署成「山本周五郎」,此後將錯就錯,用作了筆名。他對這位老闆感恩戴德。少小就想當小說家,但家裡沒條件,而老闆仁義,給他創造條件,允許夜裡讀書,還供他唸簿記和英文的夜校。關東大地震,當了八年學徒的當鋪關門。災民乘車不要錢,山本也闖蕩關西。寄居同學的姐姐家,姐姐是美人,綽號「須磨寺夫人」,山本不免如在河之洲。半年後返回東京,把這份單相思寫成《須磨寺附近》,踏上文筆生涯。年輕時戀愛幾度失敗,使他格外注意女人心,審視入微,而敗因可能在尊容。生得短粗胖,雙眼有點凹。成名後也不愛照相,怕讀者--特別是女讀者拿他筆下的武士來比照,一個個英姿颯爽,對小說家本人就大失所望。而今作家也時興俊男美女,若天不假山本周五郎以彼時,怕是出道都有點難。 山本的祖上是武將,為武田家看守祕藏軍資,雖然周五郎出生時家已敗落,但長大後也頗以武士血統為榮,性情孤傲。一九四二年創作的《日本婦道記》由三十一個短篇小說構成,原型是他的妻子,不事張揚地描繪日本婦人的善行美德,基本是一種不聲不響地忍耐著甚麼的生存姿態。這位妻子是護士,山本患病住院時相識相愛,他回憶卻說是自己橫刀奪愛,恐怕是再三失戀的卑微心理作怪罷了。《日本婦道記》收入新潮文庫時,作者手選十一篇為定本。一個故事一段情,善於抒寫人情的小說家每每是短篇高手,山本尤為翹楚。直木獎要授與這個系列小說集,但山本拒而不受。這當中可能有他跟文藝春秋的恩怨。試想,菊池寬創辦《文藝春秋》,設立芥川獎與直木獎,是文壇大老,而山本雖不是初出茅廬,也幾幾乎一個如天上月,一個似水中鱉,豈能無隔閡。換了別人也就忍了,山本骨子裡可是有那種餓著肚子叼牙籤的武士氣質,睚眥必報,就留下了直木獎歷史上唯一不領賞的佳話。他後來也不領任何獎,理由是:「文學不是為文學獎的。」日本文學有純文學與大眾文學之分,菊池寬界定:「作家隨意而作是純文學,為娛人而作是大眾文學。」山本不以為然,說:「文學沒有純與不純,沒有大眾與少數,只有好小說和壞小說。」然而,死後只好任憑活人擺弄,新潮社對抗文藝春秋社設立雙獎,其一的大眾文學獎名為「山本周五郎獎」,讓他在九泉之下哭笑不得。 山本出生在山梨縣,四歲時山洪吞噬了祖父母等親屬,隨父母遷入東京。一九四五年妻子病逝,當時正遭受美軍空襲,物質匱乏,只好拆了書架做棺材,用大板車拉到火葬場。翌年跟照顧病妻及孩子們的鄰人再婚,遷居橫濱。在旅館「間門園」租賃一間工作室,遠離本宅,專事筆耕,直到一九六七年在這裡溘然長逝。山本向來對權威不以為然,一九五二年寫的《予讓》跟吉川英治作對,把劍聖宮本武藏寫成了一個虛榮矯飾的俗人。他說這個短篇小說是「把拉威爾的《達夫尼與克羅埃》(Daphnis
et Chloe)反覆單純的數小節以表現主題的手法用在了文學上」,「打開了創作後期的道路」。也許真像他說的:「不過五十歲寫不出好小說」,五十一歲開始在報紙上連載《留下的樅樹》,為實在的人物翻案,從史實中探尋具有普遍意義的人及生活,是戰後歷史文學的劃時代作品。 讀山本小說要準備落淚。度世維艱,正好用淚水來滋潤我們乾枯的心田。最讓你感泣的首先是《三郎》,不為人物的命運,為那種庶民之間相濡以沫的真心和愛情。主人公是帥哥榮二,三郎跟他同齡,是一個屋簷下的工匠,為人笨拙憨直,連活兒也幹不好,被人輕賤,但他的善良人性籠罩著整個小說,用他的名字作書名表明了作家的勸善之意。兩個女性阿末和阿信都愛著榮二,三郎在愛情上也甘心避讓。不知誰栽贓,榮二被逮去做苦力,恨得他執意要報復社會。三郎傻到底似地關懷他、鼓勵他,幫助他新生。事出意外,原來是阿末為獨占愛情坑害了榮二,情有可原,最終徹悟的榮二原諒了她。故事很單純,卻讀得你滴滴淚水都順著三郎的情感流淌。他不是缺心眼,那就是誠摯,你已經做出了判斷,掩卷四顧,想要在自己身邊也找見三郎。 你也聽說過,日本有兩大「名醫」,一位是黑傑克,再一位是紅鬍子;「黑」是手塚治蟲的漫畫,「紅」是山本周五郎的小說《紅鬍子診療譚》。名醫「新出去定」綽號「紅鬍子」,是窮人的救星,他的言行使年輕的主角保本登覺悟了醫師的真正使命,由憤世嫉俗轉向治病救人。世界級大師黑澤明把這個小說搬上銀幕,好評如潮。山本作品自戰前以至於今經常被改編成電影,不下三十部,這事情在日本很有名。黑澤明喜愛山本文學,還導演過《椿十三郎》(原作《日日平安》)等。他和木下惠介、市川崑、小林正樹組成的「四騎會」第一次共同執筆的電影是山本的《町奉行日記》。黑澤明在京都旅館裡跌倒骨折,以致不能再執導,就是為改編山本的《雨後》。二○○二年熊井啟導演的《海在看》,腳本是黑澤明據山本的幾個作品改寫的。《三郎》、《五瓣之椿》也都有電影可看。 山本好酒,喝也只是喝大眾等級的酒,喝了就說教。談文學,談人生,爭執不休,甚而動武,據說跟《姿三四郎》的作者富田常雄打個平手。他的小說也充滿說教,「女人做夢都不說實話」、「愛與背叛是雙胞胎」云云,但這類話被他說得與故事融為一體,更沒有跟讀者爭辯的腔調,娓娓動聽。在日本作家裡,山本最把讀者當回事兒,但對於「高級讀者」不客氣,說:「高級讀者容易騙,給他幾個中聽的句子就馬上受騙。」也怪他酒喝得太多,六十三歲溘然長逝。日本紀念館多如牛毛,居然沒有山本周五郎紀念館,這是我對日本最不滿意的事情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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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介紹黏巴達病毒
李伯夢被捕的那一天,我正在實驗室,對著培養基裡的黏巴達病毒發呆。 黏巴達也排成一個問號,對著我發呆。 為了以下的敘述,我必須先告訴你黏巴達的長相。跟所有病毒一樣,黏巴達只有一段核酸組成的內芯和蛋白質組成的外殼。 這麼簡單的構造,有什麼引人沈思的地方嗎? 因為我從來沒看過像他們這樣,既懶又好吃,又似乎隨時隨處都能隨遇而安的生命形態。景氣不好的時候,他就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好像在冬眠。可是等到機會來了,他不用眼睛,也能找到細胞表面的定點,黏著上去,然後進入細胞內部,驅使細胞為他工作,為他製造蛋白,甚至,為他製造後代。 (多省事啊!只要一段核酸和蛋白質,就可以完成吞噬與繁殖這兩樣基本的生命任務!) 而且他們不像人類那樣,老是自以為很聰明,老是在發展愈來愈複雜的DNA。你也知道,愈複雜愈精緻的東西,就愈難穩定,也愈難持久。結果,我們只好永遠冒著突變的危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入進化的死巷。 有個魔術師的下場,就是人類進化最好的警惕。大約三十年前,魔術師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發覺他能從袖子裡變出一隻小白鼠來。從此他便朝變魔術的天賦發展;他能變的東西愈來愈多,也愈來愈複雜。我還記得上次見面的時候,他一口氣變出了七隻小海豹,而且每隻海豹都會為下一隻海豹的出現鼓掌。最後一隻海豹,甚至還跳過魔術師的肩膀對大家傻笑呢! 後來呢?後來聽說他在一次表演中,不小心變出了一隻獅子,而且是一隻很飢餓的獅子。結果不曉得是他把自己變不見了,還是獅子把他變不見了;後來據說有人在獅子的牙縫找到他的袖扣,並且以此做為他存在的證明。 我懷疑,我眼前這群黏巴達,很早以前就發現進化是既無聊又危險的遊戲。要是我在他們面前表演倒立,他們一定不懂我這樣做為的是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原因之一可能是很早以前,他們就在生命和無生命之間找到了妥協的立足點,省去了倒立的麻煩。 正想到這裡時,電話響了。他們透過無數的電子和波動,一字一句告訴我李——伯——夢——被——捕——的——消——息。 二、那天的氣象報告好準
李伯夢被捕的前一天晚上,氣象局剛宣布,島上的梅雨季節正式開始。 第二天早晨,李伯夢剛走出門口,準備到女生宿舍前等候艾妮時,便被兩個陌生人帶走了。 平常李伯夢不可能那麼早出門的。星期六晚上,他跟艾妮分手後,直到凌晨兩點才回到宿舍。回宿舍前那三個小時,他到底去了哪裡,恐怕不會有人知道了。等他回來時,整個寢室已昏昏沈沈。他拖著疲憊的步伐,逕自走進自修室裡,埋首塗塗寫寫。整個自修室裡空蕩蕩的,只聽到青青白白的日光燈,發出嗡嗡的交流聲。忽然啪噠一聲,鉛筆芯斷了。他沒太在意,點上香菸,換了原子筆,繼續跟紙頭說話。此時校園深處,偶爾傳來幾聲不堪打擾的犬吠。 他在那裡寫什麼? 李伯夢被捕後,才傳出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他在自修室裡好像急著在寫什麼。是一篇宣言?還是一篇遲繳的課堂報告?有人說那只是稀鬆平常的筆記;也有人繪聲繪影,說是某本禁書的摘錄。正因為沒人看到那張被塗塗抹抹的白紙片,傳言也愈來愈多。傳說是一隻無法控制自己的變形蟲,漸漸的,流言的焦點不再集中在紙片上的內容,而是李伯夢平日即略顯捉摸不定的行蹤。開始有人打賭說,沒人知道他晚上都到哪裡去了。於是又有人發現,李伯夢從來不曾在早上的課堂出現。這時他們才發現,他們對這個同學的了解,就像對露珠的了解一樣稀少得可憐。 可是那張白紙片呢? 直到天快破曉時,李伯夢才發覺,雨絲已掠上了窗頭。想起今天要做的幾件事,他不由得懊惱自己整晚都沒睡。可惜一切都來不及了。首先,他不知道有一雙眼睛已經注視他很久了。其次,他更不該徹夜不眠,弄得自己沒有體力應付接踵而來的偵訊。 結果,當艾妮梳好新留的頭髮,蹦蹦跳跳,從樓梯奔向宿舍門口時,迎接她的不是李伯夢熟悉的身影,而是每年此時,都會從長江下游沁染過來的梅雨。 三、退化是一條可行的道路嗎?
我觀察了好久,就是看不出黏巴達彼此之間,有任何逮捕、侵略、掠奪、欺凌,或吞噬同伴的行為。 真的,我看得出來,黏巴達已經是個有意識的個體。在那段核酸內芯和蛋白質裡,已經發展出區別異己的意識。不僅能區別異己,而且還保證不會傷害自己歸依的族群。 難道一小段核酸和蛋白質,就能擁有比人類更高貴的情操嗎? 不,你可以反駁說,黏巴達不傷害同己者,一來是因為他無法依附在那上面生存。二來,他也沒有能力製造工具或毒素傷害同伴。再說,他又能從傷害同伴的行為中得到什麼好處? 與其爭辯病毒的情操,不如先弄清楚黏巴達的起源。可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發現介於病毒和細胞寄生物的中間體。因此在這層黑紗下,至少暗示著兩種可能: 一、病毒可能是由細胞核酸的片段經過進化,獲得了對寄主細胞某種程度的獨立而成。 二、相反的,病毒也可能是由較複雜的寄生物逐漸退化而成。 這就是黏巴達令人著迷的地方吧!我想。 物競天擇指出進化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但是我彷彿可以聽見黏巴達嘲弄達爾文的笑聲。原來,退化也可能在這麼激烈的有機世界裡,找到一條安身立命的出路。 可是當初黏巴達怎麼會選擇走上這條路呢? 因為他對生存的鬥爭厭倦了嗎? 四、區別異己的辨識系統
至少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李伯夢是相當厭倦了。 當他從艾妮身上退下來之前,忽然被一股無來由的疲倦癱瘓了。他還沒有射精,所以這顯然不是高等動物爬到高潮後席捲而來的倦怠感。他也還沒萎縮,所以這也不是充血不充血的問題。 那麼,他到底被什麼困住了呢? 他淹沒在無法抑制的自我意識裡。 任何人都知道,性高潮(根據婦女雜誌最新的說法叫做狂潮)那一瞬間是不可能有自我意識的。然而,世間所有的愛,卻都是從自我意識出發的。從意識到自己是單獨存在的個體開始,一個人才有可能去愛自己或愛別人。所以任何戀人最常說的兩句話不外是:「我愛你。」「你愛我嗎?」沒有主詞和受詞的愛,就像沒有弓也沒有靶的箭。當邱比特失去了弓和靶後,他變成了不知如何耍弓弄箭的傻瓜。 然而,由互愛而做愛而高潮,卻是由意識到無意識的循環過程。「兩人溶而為一」之類的陳腔濫調,說穿了,不就是喪失自我意識的體驗嗎? 但是,李伯夢為什麼會突然被自我意識癱瘓了呢? 為什麼在他竭盡力氣之前,忽然發現自己無法跨越意識和無意識那道鴻溝呢? 因為他發現,自我意識來自一整套龐大系統的運作。那套系統,我們可以稱之為「區別異己」的自我辨識系統。無論何時何地,辨識系統都在向我們提供區別異己的訊息。他的膚色跟我不一樣,薰衣草有一股說不出的氣息,餐盤裡的黑胡椒牛排使我的喉嚨產生熱熱的變化,路上的小狗被踩到後會發出高而尖銳的哀鳴,今天的空氣中似乎有點溫潤潤的水氣,……無時無刻,周遭的訊息都在提醒我,提醒我是跟他們不一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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