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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邊的一般建築,通常在牆壁上緣都有鏤空的氣孔,寬敞的陽台,如沒有牆壁阻隔,那家家戶戶就像多了條空中的騎樓。
從翻譯和多年未再來過金邊的執行長的聊天中,可以得知金邊較以往繁榮進步了許多。近三十年幾乎都處於戰亂中柬普寨,讓金邊始終在原地踏步,錯過了許多發展的契機。現在,雖然大多數的馬路已經不再是泥土路,汽機車隨處可見,但可以想見,這個國家還需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
巴士停在華人開設的百樂大酒店。門僮周到的拉開大玻璃門,幫著卸下車上的行李,挑高深長的大廳在烈陽下顯得陰涼。
離兩點的義診尚早,除了身體不太舒服,有點中暑跡象的洪醫師決定留在房間休息。其他的團員們提議安頓好行李後,要先去買冰,水和一點冰啤酒,先消消暑再說。
我有點意外。
這不是義診嗎?為什麼好像和一般的旅行並無二致?
在我的幻想中,義診好像應該是要坐在簡陋的看診室,拿著聽診器,揮汗治療需要幫助的病患。如果是像史懷哲一樣是在非洲的叢林裡,那就更好了。
一晚定價一千台幣的三人房裡,充滿花露水的味道,緊閉的窗簾,我一度忘了自己人在哪裡。
雖然基金會邀請我隨行,希望我能記錄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好讓更多人知道義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對我來說,我的身份不像醫師、護士、基金會的人員,和為拍攝記錄片而來的導演一樣明確。我對能不能做好這件事,一點把握也沒有。
「什麼是該記,什麼是不該記的?」我記得基金會的玉澤和我接洽時,我也提出過這個疑問。
「我可以寫任何所我看到,我任何我想寫的事情嗎?」
「當然,我們也想從看看旁人怎麼看這整件事。你的疑問,也可能就是其他人的疑問。」他大概是這麼說的。也因此我答應他的邀請,來到了這裡。
我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街道上帶著太陽味道的風吹進房裡。我這才確定自己人在金邊。
我吃了冰,喝了點冰啤酒,暑氣果然退了不少。帶足了水,和大家一起上車前往國家兒童醫院。
國家兒童醫院旁邊的空地正在興建由南韓政府捐助的新大樓,我們要去的則是由日本政府捐助的大樓。
醫師們直接到看診室進行會診,而剩下的人則幫忙把醫療和手術用品,搬進專為醫療團保留的倉庫。放完東西後,我往看診室的方向走,但眼前景象讓我放慢了腳步。
看診室外擠滿了病患,隔著玻璃爭相看著裡面的狀況。沿牆放置的椅子也坐滿了人。
「那些就是唇顎裂的患者。」我從未這麼接近尚未接受治療的唇顎裂患者。心裡有點緊張。
我慢慢的走向他們,原本以為親眼見到唇顎裂的小朋友時,多少會想把視線轉開感覺。但真的看到了以後,我倒覺得這些家長和孩子,除了羞怯,並沒有什麼和其他小朋友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
他們可能以為我是醫療團的人員,每個人都對我表現出敬重,而讓出通道。「我只是隨行的記錄,可別這樣對我。」我有點不好意思,輕輕的拉開玻璃門,進到診療室。
三個醫師和當地的瓦納醫師正在的進行會診。
麻醉科的洪醫師,雖然氣色不好,但眉頭深鎖,正聚精會神的拿著聽筒聽著小朋友的狀況。躺在母親懷裡的孩子正在睡覺,裂開的唇間,穿出兩顆高高翹起的門牙,幾乎快碰到了他自己的鼻子。
洪醫師用力搖了搖小朋友,小朋友眼睛張開了一下,接著又睡了過去。
醫生們嚴肅的討論了一下,又和孩子的母親和帶他們來的社工交談了一下。
「沒有辦法開刀。」醫生用英文告訴社工這個決定,經過翻譯後,孩子母親的眼淚滴了下來。詳細聽完當地社工和瓦納醫師的解釋,母親抱起孩子,靜靜的走出看診室。
我想要用相機拍下這個畫面,但是又覺得這個舉動不太禮貌。因此猶豫的跟了出去,最後雖然只拍了背影,但光是背影,就已經表現了很強烈的情緒。
她抱著孩子,和其他坐在在樓梯口的母親們短暫的交談後離開。
我記得玉澤曾經跟我說過,雖然義診主要是以培養當地醫療人員為目的,但每次都會遇到比較困難的個案,這些個案在當地求診時無法動刀,而其他國家的醫療團來時,因派遣的多是年輕的醫師,因此也不會動高難度的手術,於是只好等到由資深醫師組成的台灣醫療團來再動刀。
不過也不是每個孩子都是這樣的狀況。
雖然大部分的孩子從洪醫師拿起聽筒,檢查身體狀況開始,就發現不對勁,而等到賴醫師扳開他們的嘴,檢查顎裂狀況,而嚎啕大哭。但有些母親,臉上一直保持露著開心的笑容。
對年收入平均只有三百多塊美金的他們來說,只要有醫生願意動刀,便有國外的慈善團體,補助給國家兒童醫院一次手術加上住院所需花費的兩百五十塊美金。而基金會則會補助家長交通和食宿費用。這對他們來說,可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看了幾個孩子後,我換下衣服,到手術間裡幫忙看看護士們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已經來過五次義診的外科護士姿葦,正在開箱,仔細的把開刀要用的器具、縫線和藥品分門別類放好,一邊告訴我明天要進開刀房人員的服裝放在哪裡,還請我把她從台灣募來的玩具,送給明天開刀的病人。
而麻醉科的護士月伶,則緊皺著眉頭,在開刀房裡,測試麻醉機器的狀況,和把帶來的藥品和其他耗材預先擺設到定位。
而我,還真的無所事事,覺得自己一點用也沒有。
待她們整理完所有東西,我重新回到外面的會診室。已經結束會診的醫師們,正在樓上的會議室裡開會,以便討論未來幾天動刀的順序和注意事項。
這是一個漫長的會議,等他們從會議室走出來時,已經是傍晚了。
看著他們臉上的疲憊,我這才了解。
其實義診,貢獻的是專業。而不是去當地和當地人過一樣的辛苦日子。是讓自己保持一個良好的狀態,盡可能的把專業發揮出來。
我對自己先前竟把義診和旅行混為一談的想法,覺得有點慚愧。
太陽尚未下山,大家為了讓第一次來金邊的我們,看看金邊,特別帶我們去坐船。
「每次有新的人來,也沒別的活動,就是去坐船。」我們花了八塊錢美金,租了一艘船,浩浩蕩蕩登上了船。
岸邊顯目的建築是皇宮和新建起來的賭場。河上的渡輪,層層疊疊的擠滿了人。偶爾也可見撐篙搖槳的小舟和運送蔬果的船。
這些畫面越南、埃及所看到的一樣,連船上對我們招手的孩子們臉上的笑容也一樣。
「這裡孩子營養不良的問題怎麼這麼嚴重,除了兩個大,二十幾個小孩,只有一半不到可以動刀。今天那個一點也看不出四歲。」他們開始談到今天會診的狀況。
「哪個?」我問。
「第一個,一直在睡覺的哪個。」
我想起第一個看到的孩子。兩顆門牙高高翹起,快碰到鼻子的那個。我很驚訝那個孩子竟然有四歲年紀,因為在我看來,他看起來最多一歲半。
「那這樣就不能開刀嗎?」我問。我記得唇顎裂的手術,出生三四個月就可以作了。
「營養不良的問題是還好,只要身體狀況可以就行,但是那孩子用力拉他,他也只是睜開眼睛,然後馬上又睡下去,可能有嗜睡症和多重障礙。這個我們都不清楚。」
「所以就不能開嗎?」
「要麻醉,要開當然是可以,但是如果他一直都在睡,那甦醒的時候,我就沒辦法判斷。如果真的遇到什麼突發狀況,這裡的醫療設備落後,又不像台灣。如果是在台灣,喊九九九,大家都可以過來幫忙,想辦法。那就還好,但是這裡只有我和一個護士。家長、孩子跟我們都不需要冒這個險。」
「如果這種孩子在台灣呢?」
「台灣的小孩很少有這種狀況,唇顎裂的,通常懷孕檢查一發現就會通報,有多重障礙一般也都很早就檢查出來了。不太會有這種狀況發生。」玉澤回答我。
「其實這個孩子在上一次醫療團來義診時,母親便曾帶著他來過一次。而這次再來,那個孩子的身體狀況還是沒有辦法。」他又說。
「如果這種小孩子送到台灣去開呢?」
「如果身體調養好,檢查清楚,開是可以開,不過術後照顧和未來,都還是很大的問題。只能說早療的黃金時期已經錯過了。」
我本來就能理解,這樣的孩子,要有如同一般人的未來,已經是件不可能的事。不過,在親眼所見之後,那種無力感,卻是結實而沈重。
太陽,在金邊市區所在的方向下山。金色的波光瀲灩,我們的船也緩緩的駛向因而顯得黑暗的岸邊。
而明天,太陽依舊會再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