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自己很喜歡清文另一篇短篇小說〈昭–a〉的開場題詩,都是問句,而「ui」在台語中有「倒胃口、膩」的意思,抽象來說還帶著害怕恐懼在其中,意境看似簡單卻極其深長。
很遺憾這篇小說因清文有其自身考量而未能收入集子,我以為小說中的女主角「昭–a」表現一種「女性版」的「流氓」形象。台灣民族性格中的「俠義」、「鬥陣」在女性身上也看得到,只是因著殖民機器及父權機制的運作,其與底層男性的特質一樣都被馴化而漸次失落。Dominic Strinati提醒的還有:「造成女性的『符號滅絕』是因為媒體的漠視、譴責與瑣碎化所導致。」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通俗女性的符號若非滅絕,也已被聚焦形塑,僅剩都會式的價值高貴。
即使不把「昭–a」想成像楊逵之妻葉陶那樣的「賊婆」模樣,況且她並不若葉陶那般參與社會運動,但「昭–a」的出身讓她的個性和說話的樣子表現著「俠女」的「khui-khau」(架勢),是否我們能從這種庶民題裁的層面找到屬於自己的女性文學傳統?我不知道。然而,在地女性符號被滅絕的問題,應被重新注視。
無關國族、遑論道德,你會發現清文不由自主地以女性的角度出發,談著人生不可或缺的愛情,還不時與「死亡」對話著。《虱目仔e滋味》兩卷共七篇小說都離不開人生重要的課題。後來清文自己也經歷生死交迫的處境,罹癌後的治療過程讓她重新面對生命,雖此間因而停筆,小說中多處情節的投射與反射,大概也是作者自己料想不到的罷。
〈Khiang姆–仔beh起行〉以一名老女魂「Khiang姆–仔」之眼,自言自語一般重新回顧生前的怨懟,特別是傳統社會世世代代都搞不定的婆媳問題。而當這個老靈魂剛開始準備帶著「我執」繼續另一個生命旅程,故事正要展開,金、木、水、火的四個孩子「chhin-chhin-chhai-chhai」(隨隨便便)就想擺平她的「大厝」,看著兒孫們皆以己利考量母親的後事,連「手尾錢」都爭論不休,乾脆看破地告訴差官不如早點「起行」。而這「起行」的意味猶如死亡之後邁向新路程的樂觀想像,這種世故的幽默裡含帶著「khau-se」(嘲諷,irony)民間傳統信仰的詼諧,對「死亡」不再抱持畏懼,是現代社會最需要的清新寓言。
〈米國e『巧克力』〉藉著猶只能「辦公伙仔」卻想趕緊做大人的兒童視界、「lianchihkut」(日式台語,電唱機)裡廣播劇的流轉,鋪展著舊時代、有些人家才剛「牽電話」不久、漫漫「牛車路」正失落、新興「港都」開始繁華的故事,而背後「秘密」的交換是孩子當時最感興趣而耿耿於懷的「米國e巧克力」,篇幅雖然不長,但也因流瀉的盡是童言童語,可以很成人也可以很童話式地看待它,當然,作者想必有更精確的指涉要從中抒發,但每個讀者所接收到的想像也有因人而異的箇中滋味吧。
高雄市教師會生態教育中心
高雄地區參與「2006環境苦行」預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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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由台灣生態學會發起的「2006為尋找台灣生命力而走」苦行活動,準備以兩個月時間徒步環島台灣,以一步一腳印、結合影像與文字忠實記錄台灣的在地精神與環境問題。
歷經21天的行腳,該隊伍已到達花蓮,正朝南台而來,極需高屏地區的朋友共同參與,給與實質或精神上的鼓舞。苦行隊伍預計於7月22日進入屏東後,朱玉璽和洪輝祥老師結合屏東地區人士提供部分時段餐飲,並陪走南田至旭海段,共同關切台26線的拓寬貫通案。
7月27日至28日,苦行隊伍將進入高雄,首站到達目前反對三輕擴廠最力的林園地區,然後經高雄市區,進入全台反公害運動之指標─後勁地區。
這段期間陳敬誌、王春智先生已認養部分時段的早、晚餐,其他的部分及沿線的奉茶,正由本中心積極安排中,同時,也有許多人士、社團表達陪走意願,為了整合這些人力,本中心與台灣生態學會連繫,做如下規劃:
一、高雄陪走隊伍由在台17線石化二橋與當苦行隊伍會合,並在林園召開記者會,共同宣誓反對三輕擴廠,改善工業污染。(此時苦行隊伍由雙園大橋屏東端跨越高屏溪進入高雄縣林園鄉,正好由此接應,正式進入高雄地區。)
二、苦行隊伍將行經全台重工業最密集,機車密度最高,大眾運輸系統最糟之大都會。
三、高雄地區陪走隊伍之終點在民族路旁高雄煉油總廠。這段期間,苦行隊伍召開記者會或發新聞稿聲援後勁反五輕運動。
*陪走團體或個人餐飲請自行處理;如行程有任何變動,請上台灣生態學會苦行行程表參看
*為向媒體及大眾告知活動參與情形,以及判斷當天所需支援人力,如您是陪走高雄段的朋友,請向本中心報名(若是團體參與請告知參與人數即可)
連絡人:生態教育中心執行祕書.蔡亦琦 E-Mail:eec@kta.org.tw
電話:(07)723-5660 # 41
傳真:(07)723-8299‧
(詳情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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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虱目仔e滋味〉一開始則以詩入文:
茫茫渺渺e十三天外
望有淡薄仔光來照路
Hou7飄流e神魂
Chhoe7著依倚e所在
Tam一sut仔真心e疼愛
(茫茫渺渺的十三天外,願有些許星光來照路,讓飄流的神魂,找到依靠的所在,沾一點真心的疼愛。)
光看篇名就能料想是個悲劇,與八○年代〈油麻菜籽〉等系列小說對女性命運的刻劃相當類似,然而這首開場詩暗示著女性最終以死獲得救贖的結局,「外頭家神」是女性死後仍然悲哀的位置。想像所聽過未出嫁的女兒早逝而回來「討欲嫁」,家人要幫她找個冥婚的傳說,這種過時的事猶在民間發生,但這又和生死哲學扯上什麼關係?小說並不討論這些,卻以一年輕女孩阿雪的生命與一名蒙古症男孩短暫交錯的情節,輕輕反抗著保守社會對女性的銜制,帶出作者在自由選擇靈魂歸宿的思索。
〈勝吉e離緣書〉寫一個賣香腸的小販勝吉,娶了曾是「茶店仔查某」的美麗妻子阿女,這是階層人民多樣愛情的選項之一,當然也難逃社會規範下的流長蜚短,當人們笑著:「甘願娶婊來做某,m7好hou7某去做婊,勝吉肚量比宰相khah大」時,勝吉想要有個孩子卻無法生育,但在自己智識不足及大男人主義作祟下,逼得妻子離家出走,卻又因面子問題而告訴眾人已與阿女「離緣」。小說精采之處莫過於其他小販間的東扯西拉,拋出更深層而無奈且帶著「鬧劇」般的笑話,其中烏龍的「殺人」事件,也隱隱牽繫出封建社會裡一種看似樂觀卻極悲觀的人生態度。
〈生kap死e Melody〉亦以詩入文,「行過死e巷路/Hoan7勢才會tang看著活e出口」為主人翁阿卿罹病整個過程下了無奈但樂觀的註解。而撐持小說情節裡的空間感的是高雄的拆船公司、西子灣夜色、小港機場、未竟的美國行;時間順序則是流動而跳躍且橫跨十年以上。論及婚嫁將隨夫婿到美國讀書的阿卿,因檢查出罹患狼瘡(lupus)而被男方退婚,她在醫院裡遇到一些同病相憐卻命運各自相異的女性,交織出女性在面對感情及婚姻遭受不平對待時的相知相惜。而即使白?高挑、能幹優秀卻「帶症頭」的女性還是結婚了,卻仍備受著「幸福」的考驗,當父權與現實的殘酷隨處籠罩在女性身上,最終她們的堅強、良善與互助,總算如聖經所言「行過死蔭的幽谷」,讓她們才不感到懼怕,生命也才獲得更開闊的出口。
〈查某孫仔〉以第一人稱?說阿淑在丈夫過世後,回顧自己也即將老去、此生「青梅竹馬」、父母「講好準算」的婚姻裡的濃濃遺憾。「我就giau疑,我kap伊到底有戀愛過–無?」這樣的提問道出很多傳統女性的心聲。忠於家庭、人人眼中是標準丈夫的男人留給妻子的疑惑何其多,但把甥女其實是親生女兒的秘密掩蓋三十多年,臨終前才沒有勇氣地以一封「自私」的信來對老妻坦誠,以了讓「查某孫仔」得已以女兒身份來送他最後一程的心願。而小說在信件攤開後就什麼也沒交代,秘密解開了,但到底有誰獲得解放?也許都是無止盡的生命課題。
〈Phah面者〉是集子裡最長篇的小說。主角阿燕開設一間專門做「趁食查某」生意的服飾店,而原也是「?酒干仔」出身的她,後因孩子大了就不再下海、轉作「媽媽桑」繼續生活,於是認識日本客人小林。(這樣的題材不難令人想到陳明章那首〈再會吧!北投〉裡被灌酒的女性。)而即便已是中年婦女,因工作需要總是光鮮裝扮,但在感情的抉擇上卻也有著重重的躊躇與困惑。不只是阿燕,那些常來「交關」阿燕生意的「熟客」都是「phah面者」,個個亮麗的外表有如她們習慣穿戴的面紗,普遍的社會認知讓她們看似不堪,作者卻溫厚而如實地賦予她們追求生命尊嚴以及幸福真愛的勇氣。
清文其人簡樸單純,不知她何以能寫這麼多這種「風塵」題材,特別她寫的不是「高級酒廊」的上班小姐,而是陋巷裡的「茶店仔」查某,細膩的情境描繪,甚至讓人懷疑清文是否真去「賺」過。而死亡似是一輩子的結束,已可蓋棺論定,但死後呢?清文在小說裡並不全然豁達,只是,她總讓在回看人生過程的想像裡讓死亡變得偶然、豐富而有趣。勝吉的妻子阿女之死是假象、Khiang姆–仔的死也只是策略、「男人」的死,不知有無帶給自己或妻子及其他女性解放?清文把自己種種疑慮用故事來鋪陳追問,反覆思索女性禁錮於「死無人拜」、「婚姻」、「家庭」、「生存」的種種游離狀態,其實也在找尋她自身生命的存在價值。
◆陰影下落後的美麗:拾取多元的碎片
我們且要重新凝視「母系」這個課題。不僅消失的平埔族或弱勢的原住民,甚且是戰後所謂「外省老兵」與本省或原住民女性的聯姻,在認同上往往孩子們卻只選擇父系單方,排灣族作家利格拉樂.阿烏就是個從父系轉向母系認同的典型例子,而轉向的過程是極其艱辛。再往前看新移民女性(外籍新娘)的下一代,新台灣人的認同是否能「自由選擇」?正如唐文慧、王宏仁〈爸爸的、還是媽媽的母語?勿陷入大台灣沙文主義的母語教學〉一文檢討台灣未能重視外籍新娘母語,並戳破打著「多元」口號卻是獨尊「漢文化父權觀點」的母語政策謊言,文中以「母語」為切入點,所挑戰的其實也是認同問題。
廣的來看整個台灣歷史及大環境的流動,《虱目仔e滋味》所找尋的經驗顯然微不足道,但若連根基問題都不願正視,再多的美好願景仍都是空泛之談無法真正落實。亦即本文在最初的討論中,談到從鄉土小說到台語女性小說,看起來似是越趨窄化,卻也如試想的「女性」與「母語」結盟,打開了最被隱蔽的鄉土,在面對更多強勢的潮流與壓迫時,這些展現的溫柔則可能勝過強硬的抵抗力量。
當然,嚴格說來,相較於華語小說處理的議題,清文小說的內容「情境」似是落後幾十年,但從這些翻騰泉湧的語彙運用看來,?事與對白不致斷裂,的確更深入地將時代的人民感情、價值觀、社會規範和變遷都描寫更加立體;且被召喚的時代就不只是過往,反而在城鄉差距仍舊明顯的台灣,需要更多人書寫這些「落後」的現實,若語言教育能更為接軌,在地化的文學性及關照的深度廣度都能獲得提昇。
台語文學目前的書寫處境並未弱勢於原住民文學,尤其「福佬沙文主義」的帽子仍被扣著,在許多場域常形成一種「政治不正確」的尷尬氛圍。而當台語文學作品仍被民族、歷史、政治因子環繞,一位默默書寫的女性,展現其?性,成就與一般人所刻板的台語作品印象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斷層的傳統於是出現一種「新傳統」和「新現代」風貌,「後現代」的多元也加了一元,得以讓我們欣然開採。《虱目仔e滋味》的「原汁」從女性私領域的視野??流出,然後灌入現代社會,使得失落的傳統被重新關注,尤其在被汙名化的「男性」形象的台灣符號裡,女性流露的在地滋味,提供一種策略讓負面態勢得到轉還的機會。
殖民的命運既已註定,許多人的確甘願受殖,而當去殖時代來臨,失落的應被極力找回,正如Garcia Marquez說的:「我們擔心的不是吃飯、穿衣的問題,是把尊嚴還給我們,把從我們這裡拿走的拿回來,我們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發言權。」清文不但找回自己的發言權,在〈虱目仔e滋味〉中阿雪最後抱持理想天真與堅定跟阿嬤說的話語也似其宣稱的存在:「我無愛做別人e ,我beh kap阿嬤、阿爸、阿母toa做夥–a。」有所堅持才能真正永遠不附屬於別人、找回真實的自我主體。
被我們忽視的還有更多通俗而普遍的台灣女性。第一次看〈虱目仔e滋味〉的心情熱切猶存,終於整部《虱目仔e滋味》將要出版,更多陰影下的美麗風景就要一一顯現。當「台客」論述又掀起一陣哈台風,我們也不需再過於客觀地跳脫現實、製造太多聽起來專業無比的「行話」或「術語」,甚至是一些不論歷史發展而自創的「品牌」,什麼都放下,來聆聽這些在地的、平實的卻快失落的聲音吧。
最後再吊一下讀者的胃口,讀完清文小說,應該期待一下她的散文集何時誕生。散文〈洗身軀〉其實稱得上是極短篇(sudden fiction),以第一人稱口吻述說憶起小學時到外婆家(台語都是a-ma)和表妹去「會社」的「huh-louh間a」洗公共澡堂的趣事:
伊無等–我,家治行去水池邊,到chia來,只好用上緊e速度褪掉衫仔褲,用chong–e去sin水。Beh洗頭,ta°頭1看,ou5-ou!M7-bat看過hiah-ni7濟無穿衫仔褲e查某!雖bong我是查某囡仔,m7-koh心肝iN-a ma7是會phok8-phok8-chhai。M7知是為著燒氣,iah是歹勢兼緊張,我e面到耳仔後攏燒hong7-hong7,hit陣仔我才知,大人kam囡仔e身軀hiah-ni7無仝款。(Ka-chai目睭liam ti7目睭窟仔,若無,hoan7勢會lian–落-來。)
到「會社」洗公共澡好像是阿公阿嬤的時代了,但我們很多人卻從未聽聞,若真見到,可能要像她說的,還好「目睭liam t?目睭窟仔,若無,hoan勢會lian–落-來。」在這個什麼都要淹沒、什麼都被淹沒的時代,我們總要不厭其煩、考古一般再挖掘這些事蹟,來追問、追溯自已。收起那些殺菌過、高貴清明、準備把人千割萬剮的解剖刀吧!拿起我們遺忘在牆角的「傢私頭仔」,這次,就讓我們「台」到底!但我們今天不看「台客」,要來聽聽「台妹」怎麼說,注意!裡頭的女性沒有一個在賣檳榔,故事情節值得我們細細品嚐之外,那富饒的語彙更等待我們一一用心取拾。
2006/06/27定稿,于風城
註:陳淑容《一九三○年代鄉土文學.台灣話文論爭及其餘波》(2001年台南師院鄉土文化所碩論;2004.12由台南市立圖書館出版成冊)對三○年代鄉土文學與台灣話文論爭過程有完整論述,說明論爭前後關係,亦在論爭開展中提出有代表性的實踐問題,特別對呂興昌論〈以其自殺.不如殺敵〉(〈頭戴台灣天,腳踏台灣地–論黃石輝台語文學兮觀念佮實踐〉,《第二屈本土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1997)這篇小說出自黃石輝之手的問題提出質疑與辯證,認為〈以其自殺.不如殺敵〉應非黃石輝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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