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環島手記:不想再往前@東澳
過了漢本之後,地勢一路向上,山路像條鞭子般貼附在彎曲的山壁間。不時可見下方平坦沙岸上的水泥工廠,前方的路則濕綠的山崖。我幾度從電線桿間的相關位置來判斷地勢,卻始終失敗。谷間的淺色烏雲讓天空再度下起細雨時,馬路不再靠海,而是伸進了山谷,我小心的滑溜溜的馬路滑下。兩層樓的南澳車站,電子鐘上亮著斗大的時間,六點十四分。
我坐在路邊翻起地圖後面的旅社電話,唯二的兩家旅社中一家已經歇業,剩下的那家沒人接聽電話。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尋路而去,沒想到在路上看到了另一家旅社。不過從裡面的擺設看來,沙發、茶几、電視,看來只是間民居。
老闆娘拿了鑰匙領著我離開家門,摸黑走往搭建在後面巷弄裡的房間。但是間有著小小浴室的鐵皮屋,裡面除了有電視、冷氣之外,還有一張上面擺著濕沈的厚棉被,佔據了大半空間的雙人床。經過了 蘇 花公路中段的我,看著職棒比賽。雖然不覺得疲憊,但突然放鬆下來的我,連便當都還沒吃完,就睡著了。隔天早上起床,我把鑰匙交回旅社。騎著車繼續往東澳前進。
山間的霧氣不時伴著細雨,這段路,和昨天一樣,一開始也是遇到隧道,不過我已經不怕隧道了。之後沿路都沒有住戶,一個勁的在沿著海的山壁間前進。
我屢次認為眼前就是上坡的盡頭,但到了那裡,卻又發現後面還有另一個蜿蜒向上的上坡,雖然景色不錯,但重複久了之後,確實有點無聊。
若有騎著重型機車,帶著全罩的頭盔的騎士經過,偶爾會有人比出拇指替我打氣。若有當地民車,他們通常開著窗戶,也會向我招手。而如果遇到拉風小轎車,那可要小心,他們通常緊閉著窗戶,而且過彎很急,對於這些以改裝和駕馭汽車為樂的人,我還真不知道他們在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極致。不過上面這些車輛,都只是少數,遇見最多的大卡車或砂石車,和他們打招呼是這段路程上最大的樂趣。如果他們迎面而來,那麼只要舉起手,就會見到司機也從窗戶裡伸出手。如果聽到後方有卡車的聲音,那就伸出遠離車道的右手揮揮,經過的司機通常會輕輕的按下喇叭,發出長長如鯨魚般的聲音,在經過之後,如果在向後視鏡揮手,那還會換得一聲回應。我覺得這些日復一日的在 蘇 花公路上往返的司機們,比起城市裡的上班族,要熱情的多。
時停時落的雨,又下了起來,但這是持續得稍久,眼見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我停車穿上雨衣,順便抽了根煙。一個騎著摩托車的阿兵哥先是經過我,接著又轉了回來。他跟我要了一支煙抽,我幫他點上火,我們兩個就在雨中,沒有別人的山坳裡,相處了一根煙的時間,沒有客套,也沒有閒聊,我們抽完一根煙,淋著雨,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前進。
到了東澳,我坐在警察局對面雜貨店的地上休息。我吃了一個麵包,喝了一罐咖啡廣場,又買一包檳榔。其實我也不特別喜歡吃檳榔,但忘了從哪段路起,在無聊或是覺得冷的時候,來顆檳榔,總是能振奮一下。
「過了東澳,就是 蘇 澳了。」
我其實不太想再往前,不是因為懶惰,而是因為這是 蘇 花公路的最後一段。過了這段路,前方似乎不再有險阻,將一路通往台北。那麼這次環島行程也即將隨之結束。
我有點捨不得,覺得似乎不應該就這麼結束。
其實走了這一趟,不就是為了環島嗎?照理說,還應該高興才對。但我總覺得,到目前為止,人生好像並沒有因此而改變什麼。
「人生,難道就該因為一次環島,而改變什麼嗎?」
是啊,我是體認了一些事,克服了一些困難,經過了平路、隧道、上坡、下坡,我越來越接近的,不只是台北,還有我自己。
我呆坐在地上,突然發現其實我是個沒有方向感的人。我以前老說,只要去做,就會知道結果。每次做完,也的確知道了結果。但是,那只是一個段落,永遠有做不完的事,面對不完的結果。就算,這次旅行結束,我證明了環島並不是件難事,但後面還是會有些什麼等著我。
「人生沒那麼簡單滴。兄弟,人都得要面對自己,只是早晚而已。」
我重新上路。在一個上坡的白色的馬路護欄上,有一隻小紅蛙,正在往上爬。不跳的青蛙爬起路來不像青蛙,比較像是蜘蛛人。我看了很久,沒有發現它要去哪裡,卻發現越來越多的小紅蛙,一隻接著一隻,一步接著一步的往上爬。當然,這不是個勵志的情節,我小時候早就背過蔣公看到魚往上游的故事,但是現在的我,很難相信有人會因此立定志向,我只對那魚到底是不是會迴游產卵的魚種感到好奇。
不知道小紅蛙們要去哪裡,應該不是只想看看大海吧?
騎不久,前方出現一座拜的不知是什麼的廟宇,旁邊有著一家行動咖啡店。
我走向平台,平台的視野極佳。一個孩子蹲在牆邊,正在接音箱。旁邊數落著自己孩子不乖的客人,正要她跟那孩子比一比。
「你看人家跟你差不多大,還會幫忙做事情,你就只會搗蛋。」
趁著老闆過來,他們寒暄了幾句。大意是老闆週末會帶著孩子跟老婆從 蘇 澳一起上來,賺多賺少不重要,過的去就好。我喝了杯美式咖啡,興味盎然的看完了每一本留言本,自己也翻開一頁,想寫下些什麼。尋思間,看到又彎又長的來時路。覺得自己真好笑,憑著一股傻勁,騎到了這裡。
我再度出發,先前的休息反而失去了耐心。
不是只剩十公里左右嗎?為何還是上坡?到底還有多遠?彎道後面還有多少彎道?我一直這樣問自己。也一直期望著遠方的那個上坡彎道,就是最後一個上坡彎道。
當然,我也一直失望。甚至連已經接近山崖最上坡的那個上坡,都還不是最後一個上坡。因為,後面還有更高的山崖。
我沒好氣的把車停在路邊,抽了支煙,忿忿的嚼著檳榔,所幸雨和霧氣讓我慢慢冷靜了下來。我開始想,後面有多少個彎道這個問題到底重不重要?
如果答案是還有一百個彎道呢?那我會因此改變計畫嗎?
如果不會,那麼,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
我們有時得靜下心來,才能看清事情的全貌,也才不會把心力老花在一些枝微末節的事情。
孔子說:仁者不憂 , 知者不惑 , 勇者不懼 。 孟子也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這些格言所言甚是,但對我卻沒有太大幫助,一方面是這些話,總是以聖賢先知模樣被記錄,讓人相當有距離感,另一方面,他們始終難以忘懷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難免讓人覺得有唱高調的嫌疑。也因此,說了幾千年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中國人卻連自我價值都不了解。這是歷史文化源遠流長,擁有無數古蹟的中國,最讓人覺得滑稽的地方。 中國人從來就偽善,從來就誇大,不是誠實的。說什麼 自誠而明,說什麼明心見性,這根本離我們相當遙遠。
我們只會用功名、外貌、財富、權力、地位來論斷別人,也用一樣的方法來評價自己。
但有多少人能真的了解自己的價值呢?
虧我們笑說夜郎自大。中國文化本身除了欠缺對人類自我價值的認知,還有個很大的缺點,就是凡是皆以我為尊,以傲慢輕忽的態度對待外來文化。
面對列強侵華,卻仍以天朝自居,攬鏡自尊,閉關自守,最後終被西方,甚至連早一步維新變法的日本攻破。此時,再說些什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又搬出句踐臥薪嘗膽,少康中興等歷史教訓作為勉勵。殊不知,這種以僅存的歷史當作自尊,喚起團結的行為,實在可笑又可悲,別笑阿 Q也別笑夜郎,他們都是中國人的樣版。
但中國地大物博,歷史悠久。但向來被視為蠻夷之所,化外之地的台灣,為何也會這樣呢?
其實在日治時代的台灣菁英,雖受日本教育,說日語,甚至還有日本名,但在世界觀與史觀上,卻較今日的我們來得完整。而能取日本及西方之長,補漢文化之短。不過在日本軍國主義興起後的刻意打壓,加上國民黨政權來台後的二二八事件、清鄉、掃紅和禁說日語、台語和客語等規定,讓台灣菁英的影響力大大消退。而從大陸來台的胡適、雷震、殷海光等信奉自由、民主、科學的知識份子,在國民黨的專制政權下,也未能將其理想確實推廣出去。
我們這一代所受的義務教育,雖在自然科學方面,與西方幾無差異,也出了許多傑出的世界級人才。但在人文領域方面,為了政治考量,長期忽略台灣史,僅教中國史。忽略西方近代哲學思想,一昧埋頭教授忠君思想,從明朝末年至今,中國與台灣皆遭遇劇烈變化的數百年間,歷史課本裡寫不出真相,更別說是足以借鏡的真相,因此,除了教出一堆政治動物,好像沒有幾個有影響力的人才。這些,當時執政的政權絕對難辭其咎。
直到現在,還常看到很多人把總統當成皇帝來效忠,實在讓人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封建帝制時代,還是自由民主時代。
我不禁要想,這五十年來,都接受這種人文教育的我們,到底被教育成了什麼樣的人?
只有我們先重視與思考人的自我價值何在。那才算是真正走上自由民主的路。
看著腳下漁船拉出的波紋,不知不覺我以身處在最高點。穿過大霧中的險降坡和明隧道,南方澳的大橋,已在眼前。
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方式到過南方澳。我停在路口,對於先前的那段路有著莫名的依戀。
雖然仍不捨,但也只能往前。原本帶有征服意味的腳踏車環島,末了,已經成了一場面對自我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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