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去做田野調查,考察原住民族面對創傷的記憶。有別於古老的傳說,他這趟帶回關於二二八事件的歷歷往事。一位屬巫師系統的受難者遺族在訪談之餘跟老弟說:「告訴你喔,有人在保護你呢!」
一座雕像,一座碑的建立,總是很武斷地為某個歷史事件或人物,做了蓋棺式地的評價定位。
也正因為如此,立碑的當下,如果沒有考慮它將來在整個意義不斷流轉的時空裡,如何發酵,如何被記憶,又如何成為一段又一段曲扭的故事,那麼這個立碑塑像的動作,也許會付出比當時,即便是大屠殺這樣的慘劇,還要更加高額的代價。
如何善待不同族群的集體記憶,彷彿成為我們這個族群關係緊張,而文化遭到政治強行綁架的時空裡,一個被過度道德化的難題。
一篇歷史學者的文章,在我們一群讀書會成員的電子郵件之間流傳著。「我們不應該為政治權力背書,我們也沒有權利指導別人怎麼記憶」,M一字一字地在電話那端唸給我聽,「漢族沙文主義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台灣是一個多族的社會,不管喜不喜歡,我們都必須學習『承認差異』與『相互尊重』」,我激動地躲在軍營裡小小角落裡點頭稱是。
但身處軍中,仍不得不想到那每次收假回營,在夜裡不得不見面的那尊領袖銅像。紀念碑不該拆,那領袖銅像是不是也不該拆?但是在「空間就是權力」的基本認識下,這銅像不是只有緬懷歷史的意味,還保有太多太過矯情的歌功頌德吧?
中華民國雜草學會
「雜草利用與管理」
草生栽培研習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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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草對於一般人而言,是相當沒意義甚至是不起眼的;而農夫也都不太喜歡雜草叢生的景象。
一位從事有機耕種的朋友曾經有次好不容易培養許久的田間野草,竟然被隔壁田厝邊的農夫噴了殺草劑,而且還附上一張字條「你太忙了,我幫你噴藥了」。
「雜草」──太簡單了!有很多田間或野生的雜草都是相當珍貴的藥草或相當可口的食材,台東縣南島社區大學就是看到應該是資源但卻被浪費,因此成立「南島採集館」,將採集回來的野菜做成水餃,並發展成為套餐。
其實雜草並不是那麼沒用處,只是不為人知與不為人所用。在有機農業的田間管理就非常重視田間的草生栽培,因為草生栽培可以使土壤得到應有的溫度及濕度,而且是構成重要的地被植物生態系的一環,使其中蘊藏豐富的生物相,這些生物相是過去較少為農夫所重視。事實上,這些看不見的微生物和昆蟲,如果應用得宜將是農夫的好幫手,但如果管理不當則成為田間的禍害。所以該如何管理和善待這些彌足珍貴但不為人知的無名英雄──雜草,是這場研習會的主要目的。
研習會中除了讓大家認識雜草外,我們也將介紹台東的名產「釋迦」。現在也有朋友從事有機釋迦的栽培,歡迎來台東作客並認識「有機釋迦」的草生栽培。
‧研習時間:中華民國九十五年八月十一日(星期五)
‧研習地點:南島採集會館(台東縣卑南鄉)
‧參加對象:台東縣南島社區大學學員、雜草學會會員、花東地區的有機農業生產者、及其它對有機農業、草生栽培與管理相關的學者、專家。
‧研習費用:活動當天,主辦單位將會免費提供講義教材、及中餐和至田間參觀的交通。但遠地朋友的交通和住宿則請自理。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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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拆蔣公銅像,跟台北縣政府拆高砂義勇軍的紀念碑,有什麼兩樣呢?」M這樣說,幾乎快把我惹怒了。
「怎麼是一樣的呢?高砂義勇軍紀念碑是原住民用來紀念他們祖先的。這表示他們開始正視這段過去。他們不願再成為處在歷史邊緣的人。」
「可是,高砂義勇軍紀念碑,原本是日本時代立的,是為了獎勵原住民為日本帝國效力的呀。」
「所以你覺得紀念碑也是可以拆的囉?」
「當然不。留下紀念碑是為了讓臺灣人記得有這麼一段歷史。所以,紀念碑應該保存下來。同樣地,蔣公銅像也應該保留下來,這也能讓人民知道這段歷史。」
「但這不一樣啊。這裡面的重點其實在於,雖然紀念碑是在日本時代立的,但沒有人會相信日本帝國會在這個島上復辟的。蔣公銅像可不一樣,還是有人拿蔣家的姓在選市長。那是在招魂,不是嗎?」
那個傍晚,吵得有點累了。我不甘心地以為,你們知道些什麼呢?你們不用每個禮拜跟永懷領袖見面,不用每天聽紀念歌呀。
累了,就慢跑去。慢跑,可以解放身心。在偌大的營區裡慢跑,繞過方正的草坪,路邊如軍陣一般整齊的樹木,下半身都被漆得雪白。原先,我以為那可以預防蟲害,後來又以為是在夜裡可以避免軍車誤撞。不過正解卻是:防止敵人躲在營區哩,用樹幹掩護。
在樹幹上塗漆,是為了讓敵人無所遁形。
刻意讓敵人明顯現形,我們就愈安全。大概是這樣的意思吧。
小時候,總是聽父親講成功嶺上的故事。據說有一陣子,阿兵哥上廁所時會有手從茅坑裡伸上來,嚇得部隊軍心渙散。後來長官突發奇想,派人趁無影手又伸上來時,狠狠地砍上一刀。緊急集合時,那隻鬼就無處可躲了。當然,那隻鬼是匪諜,中共派來臥底的。別忘了,小心匪諜就在你身邊啊。
不過現在,國軍怕的,不再是敵人了。莒光園地一再播出中共統戰威脅,八股的宣導教育,空洞的陳詞,跟黨國時代的反共洗腦教育沒有什麼兩樣。大家都厭倦了。
最讓國軍害怕的,應該是鬼吧。
在新兵訓練時,我的床位上方,上舖的床底,除了倒數結訓日的劃記和發洩不滿的三字經以外,還寫著「此床有鬼」、「半夜不要去第二間廁所,一次嚇死你」。
後來才知道,這營區是鬧鬼的。許久以前一位阿兵哥在軍中兵變。是他遺棄了女友,女友自殺,後來他睡的那間寢室,就常常有女生的哭聲和影子出現。
這只是軍中鬼話最單調無趣的情節罷了。有一次,跟幾個讀哲學的研究生聊天,他們問我怕不怕,我說:「當然,對於未知的世界,多少會有些恐懼……」他們竟然爆出狂笑,說我講得跟什麼一樣。唉,我是很認真的跟哲學研究生對話的呀。
有人說,基督徒不怕鬼。我受過洗,也曾經一個人繞了半個台灣,從彰化火車突突前往花蓮,找一位會趕鬼的小鎮牧師,請他傳授禱告的技巧。因此我也自忖,假使哪一天我遇到鬼,也能像耶穌一樣,不但百害不侵,也還能神勇地驅趕他們遠遠遁逃到曠野或湖底吧。
所以,和老弟聊起他在阿里山上看到的靈異現象,我並不感到有什麼驚奇,也早就知道他不會害怕了。(那我還問什麼呢,唉)
或許我們應該更細膩地分析「害怕」的定義。究竟,那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還是早先過度預設了鬼魂的害處?那是害怕當下對我們的侵害,還是恐懼將來揮之不去的驚慌?
而驕傲的基督徒如我,也許至今仍無法同理厝邊頭尾一般民間面對鬼神,那種又是驚懼,又是敬畏的複雜心理吧?
想起一首台語詩,「有一款驚,明知日頭赤焰焰,風若是一下吹,四邊飛來走去全鬼影。」詩人路寒袖為紀念二二八事件所寫的歌詞,也許,這就是台灣人所害怕最多的「鬼影」吧。
我也想起一部描寫亞美尼亞人遭土耳其人屠殺後,兩族後代如何回憶、重現、反省歷史的電影,其中有幾句對話令人低迴不已。
「你可知道當初希特勒如何說服德國人的嗎?他說:『有誰會記得亞美尼亞人呢?』」這是亞美尼亞受難者後代對土耳其裔的劇中劇演員說的一句話。那演員說:「忘記這一切吧,我們還要繼續生活下去。」
而亞美尼亞後裔,加拿大籍導演艾騰‧伊格言,拍了這部以亞美尼亞聖山Ararat為名的電影。他安排劇中劇的導演,執意讓聖山作為攝影機一直拍得到的背景,即便地理位置跟現實不曾吻合。
劇中人說:「你管好你的鬼,我也管好我的鬼吧。」
管好你的鬼魂,也管好我的鬼魂。鬼魂終究是存在的。不管他們以什麼樣的形體現身,或者只是根本就住在人的腦裡、心裡。他們始終存在,也無需離開。他們只需要被一種更寬厚的力量來牽制著,好讓會嚇唬人的魂魄不再四處飄搖,蠱惑人心。
也許銅像拆不拆,紀念碑撤不撤,並不是那麼道不道德的問題。而那個更寬厚的力量,必須涵容著誠實面對歷史真相,並且收斂起被仇恨所蒙蔽的心機。
一座碑立在那裡,我們用怎樣的眼光凝視著它?用什麼角度,在多遠的距離打量它?管理我們自己的魂魄,似乎仍有太多難以拿捏的技巧。歷史太短,太劇烈,而我們都還太生疏。
我們無法要求別人必須站在多麼逼近的距離來仰望碑文,瞻視銅像。
所以,它們應該留下,還是拆撤?還是應該移往一處讓我們讓我們更容易管理「自己的鬼」的地方?
生命不斷前進,彷彿行走在鋼索之上。而我們手持平衡桿,一端捧著歷史,又一面端著將來。彼端過往的身世記憶,是否會太過輕浮,使我們得無視歷史而得意忘形?還是過度沉重,使我們憤恨纏身而無以為繼?
它們也許該拆,就像吳鳳銅像一日不拆,就一日無法洗清原住民族的污名。
也許不該拆。就像高砂義勇軍的紀念碑。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日本軍國主義會在這島上死灰復燃。那麼就留下來,誠實地保有這段過往,在歷史裡應被寬容對待的位置吧。
至於,永懷領袖的銅像呢?
「每個族群都有記憶他們的過去的權利。」M在電話那端如是說。「就像蔣公銅像,也許是許多老兵最後的信仰…..我們也無法一下子抹除那段荒謬的黨國記憶。」
「可是,那是因為沒有人會相信日本軍國主義會…..」
「那你就相信黨國專制會再來一次嗎?」
身為中華民國國軍的一員,曲扭的歷史,就像是揮之不去的夢靨。
不是相信專制會再捲土重來,也不是相信反攻大陸的春秋大夢不醒。只是,這真的是個「四邊飛來走去全鬼影」的營區啊!
我們的臂章,仍是那片早就不存在的秋海棠。
餐廳裡放的音樂還是先總統蔣公紀念歌。
莒光作文簿最前頁,仍印著台灣大姓與中國「現在省份」的對照表。
我們還是分不清「主義、領袖、國家」的先後順序。
而每次在營區裡慢跑,經過大門口前,仍會遇到那座黝黑而端正的人像,對著我露出詭詐的微笑。
註:本文是投稿磺溪文學獎的散文。得知獲獎,固然高興,但回首仍是滿地愧疚,向前一山又是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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