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寫這篇文章,不是在探究「虱目仔e滋味」一文的文學性,或是做歷史與文化的爬梳、考古,但的確鑽探文中的一些字句、語詞,其實可以開採出許多台灣人的歷史與文化片段。
以「當番」(值班)、「siatchuh」(襯衫)、「siattoh」(設計)這些日常生活用語的實例,即是日治時期皇民化日本教育下的產物。但話說回來,其實 「siatchuh」、「siattoh」這些也不算是日文,精確地來說,應該是「日式發音的英文」(「siatchuh」:shirt; siattoh:set)。從這些日常生活用語的細微處來看,其實正可以看出台灣歷史的刻痕,尤其是被殖民的歷史,更可以看出台灣命運的坎坷與苦難(被「殖民再殖民」)。而「poaN-noa」一詞也頗具代表性,如同上段所述,「poaN-noa」一詞用中文書寫,大概將被翻成「交際應酬」這類的語詞,但這樣的翻譯,「poaN-noa」一詞的生命力、畫面感與文化張力就完全消失、窒息了。這也更充分說明台文書寫的不可替代性與文化意義。
雖然台文出版的可能性已經實現,台語敘事的空間被開啟,但就現實條件來說,從說話、書寫到要出版文字成為一本書,中間還是要歷經某種程度上文學性的磨鍊與訓練。我相信在這部份,清文有她自己的天賦(gift),她的筆觸很有影像、畫面感(我認為已具有寫電影劇本功力),饒富多元的趣味,讓人會有一旦開始讀,就停不下來繼續閱讀的癮頭。
「杏仔坐ti眠床邊,看著窗仔e家己kap阿雪,玻璃窗照著阿雪e目屎,無kai清楚,m-koh看會出來。」 (〈虱目仔e滋味〉,P105)
這段是阿魁夫婦設計讓自己智能發展遲緩的兒子孝仔迷姦阿雪後,到阿雪家裡向其父母(財仔和杏仔)談條件(陪伴孝仔生活五年),財仔(雪父)大發雷霆(但事實上又無能為力)後,續接的場景。可以想像這個畫面,就像電影的拍攝手法,鏡頭攝取鏡子、窗戶中映射的人影(而不直接拍攝人物的表情或特寫),映射/間接的畫面,映襯出一個安靜、沉默的空間感,更突顯畫面中人物的曖昧、緊張、沉默無語的情緒。一個傳統、沉默的母親角色,杏仔;玻璃窗上映射出阿雪的眼淚,這一幕活生生的勾勒出小說故事發展至此的氣氛與畫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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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樹」專輯簡介
生祥新專輯【種樹】以「農民」為主題,它描述了1990年後期出身美濃的農村青年自都市回鄉後,尋找出路、連結其他農民,共同努力找回自己所認定的農村生命力與人性價值的故事。
在專輯中生祥與永豐以更謙卑的態度,就美濃客家農村社區為田野調查範圍,積極採集社區成員的生命故事;並透過詩意的筆觸與作曲,將這些故事場景中的人情與生活價值,化為能引發更多共鳴情感的詩歌。此外,專輯中的歌詞創作,更加入了新起的美濃詩謠創作者邱靜慧與谷雨。
音樂創作方面,【種樹】帶進了「氣候音樂」的概念,企圖用聲響表現台灣南部「熱帶海島濕熱氣候」的特色。唱腔上,有別於過去作品中的激昂音色,改採質樸的人聲表現方式,作曲則企圖寫出簡單,卻真能感動人心、繼續傳唱下去的客家新民謠。
除了原有的創作班底:主唱林生祥、筆手 鍾永豐,新專輯中還加入了其他國際舞台上備受肯定的民謠樂人:沖繩音樂大師平安隆 (Takashi Hirayasu) 、日本吉他好手大竹研(Ken Othake) 。生祥為了深化彼此合作默契,更於今年夏天旅居日本與沖繩兩個月,沉浸於兩地豐富的人文風貌。三位樂人最後並相聚於生祥與永豐的家鄉「美濃」,以近二十天的時間,生活在一起,並完成這張【種樹】專輯的錄音。
‧巡演行程:
日期 時間 地點 演出樂人
10.06│五 20:00-22:00 台北 大安森林公園露天音樂台(流浪之歌音樂節) 林生祥+平安隆+大竹研
10.11│三 19:30-21:00 台北 淡江大學文錙音樂廳 林生祥+大竹研
10.13│五 19:30-20:30 蘇澳 港邊社區無尾港水鳥解說中心前廣場 林生祥+大竹研
10.14│六 19:00-20:00 台東 池上鄉福原國小 林生祥+大竹研
10.15│日 18:00-19:00 桃園 中正藝文中心預定地(桃園歌謠節) 林生祥+大竹研
10.16│一 19:30-20:30 嘉義 水上大崙村新興宮大廟埕 林生祥+大竹研
10.17│二 19:30-21:00 台南 成功大學藝術中心成功廳(成大藝文季) 林生祥+大竹研
10.18│三 19:00-20:00 彰化 二林鎮立圖書館二樓表演廳 林生祥+大竹研
10.19│四 19:30-21:00 新竹 清華大學合勤演藝廳 林生祥+大竹研
10.20│五 19:30-21:00 台北 世新大學大禮堂 林生祥+平安隆+大竹研
10.21│六 19:30-21:00 高雄 美濃陳屋夥房 林生祥+平安隆+大竹研
‧美濃有機農民串聯:
●美濃有機農民直賣所(美濃鎮農會有機米產銷班第一班)
電話:07-6850938
網址:www.mor.org.tw
● 兩代米〔米〕
網站連結
電話:6813950
聯絡人:張劉靜英
●荖濃溪有機農產運銷合作社〔蔬菜、米〕
電話:07-6822288
聯絡人:徐華盛
●予眾不同有機農場〔蔬菜〕
電話:07-6822247
聯絡人:張秋香
●大武軒牧場〔有機米、香蕉、牛奶〕
電話:0925000828
聯絡人:鄧崑海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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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仔經過金仔店停腳,玻璃櫥nih排金sih-sih e phoah鍊,囥ti上內角khong-e e絲絨面頂,有幾a 腳soan石手chi,電火chhio著soan石,美麗e光影閃sih,若像天nih e kheng,聽講he是好額人leh嫁娶才買會起e,in阿雪m-taN無豬peng、無大餅,ham一腳銅手chi to無,檯仔頂hit粒soan石墜仔,na像阿雪ti落來e目屎。」 (〈虱目仔e滋味〉,P110)
在「生米煮成熟飯」以及生活困苦的情勢下,阿雪要「賣」去阿魁家去給孝仔作伴,杏仔(雪母)就算極其不願,但又莫可奈何呢。上段文字描繪杏仔經過金飾店的心情,清文的文字就像鏡頭一樣帶讀者pan「搖攝」過金飾店的櫥窗內陳設物,更投射出內心百般無奈的情緒,竟然把鑽石想像成阿雪的眼淚。
「財仔kap阿魁in chit二對翁仔某坐相對面,二枝點toh e 薰,pun出一條過一條e煙,ka光線chan kah霧霧濛濛。」
(〈虱目仔e滋味〉,P121)
這是此文中第二次描寫到煙霧繚繞的畫面。這段文字是在阿雪被孝仔打傷(死)後送醫,阿魁夫婦來到財仔(雪父)家的場景。台灣傳統父親的角色通常是寡言的,即便面臨這樣的生死大事,仍是沉默不語,所以點煙、吞雲吐霧成了化解壓力與尷尬的最佳方式。小說行文至此,到了一個極度緊繃的轉折點(財仔夫婦會暴怒?會隱忍下來?會用什麼方式面對與接受?),在人物尚未開口之前,清文丟出了這樣的畫面,不但給予讀者一個寬廣的(影像)想像空間,也讓故事(劇情)至此有個喘息(吞雲吐霧)的時間。
舉這些例子,其實只是要具體點出「台文小說」此面向的意義,此外,在「女性書寫」這部分的意義更是重要的面向。在有限的能力內,我想拉出兩個層面來提出這層面的想法,一是「女性」角色作為敘事的主體來書寫小說這件事,以及女性作者在其書寫的創作中,所反映/映射出的社會性別文化意涵。而第一個部份,呂美親(清大台文所研究生)的相關文章已經闡述過許多,我就不多加贅述。而台灣社會(傳統)性別文化的這部份,在《虱目仔e滋味》一書中則融入小說故事中做出許多細微生活層面的呈現。
「你免怨嘆我,查某囝生本是“有,to嫁;無,to賣”,你有小弟、小妹愛chhiaN,恁阿嬤也leh破病,你愛認份,阿爸若有khah好過才補你。」阿雪的目屎輾落去碗nih,無應話,kan-taN捧白飯一直pe。 (〈虱目仔e滋味〉,P109)
例如,簡單一句「有,就嫁;無,就賣」俚語就充分道出傳統社會中對於女性地位的貶抑。生女兒不但是個損失的勞動力,而且嫁人時還要負擔一大筆嫁妝(更何況能不能嫁掉都還是一個問題),這樣的觀念不斷地向下複製、惡性循環,女性也不自覺內化了自我貶抑的價值觀,於是認命、任勞任怨、隱忍、吞忍這些行為反應,成為百般無奈與艱苦中唯一的因應之道。阿雪沒有說話,端著飯碗默默的扒著碗裡的白飯,這樣的畫面,道盡這樣的底層社會文化。
「廳頭無leh chhai姑婆lah!」「敢講阿姐e神魂愛永遠ti外口漂浪,be-tang轉來家己e厝?」「Chit-e阿笑母仔,kap你無熟無sai,生做圓 iah扁你ma m知,in厝ho你嫁妝五千箍,to會tang大扮大扮chhai ti面頂,阿姐是你的查某囝,chit間厝是伊賣身買e neh,是按怎be-tang?敢講伊犧牲無夠大,查某囝to chiah賤 ou?Kan-taN出世beh來hou人賣!」財仔手giah高高,大力tui阿蘭e嘴phoe koat落。 (〈虱目仔e滋味〉,P126)
阿笑母仔是財仔(雪父)取的「神主牌」(俗稱「冥婚」),一般台灣民間的習俗是男性娶(未婚往生)女性的神主牌,除了獲得一個大紅包以外,這對於往後的事業運勢上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上面的對話是阿雪的妹妹在為姐姐(阿雪)抱不平而與爸爸(財仔)起爭執時所說,她疑惑的是,那個阿笑母仔連長什麼樣都不曉得,但她的神主牌位可以登堂入室進家門,那為何姐姐(阿雪)身為親身女兒反倒不行?其實這樣的疑問,正指向那看不見的社會性別文化。女性嫁人後,就像潑出去的水,若死了,神主牌位應該供奉在夫家(外頭家神),不僅如此,這樣的文化邏輯也衍生出一套完整的文化論述與娘家倫理規範,初一不能回娘家、什麼樣的情況可以/不可以回娘家、跟娘家應該保持什麼的距離與應對進退倫理規範等等。但回到倫理與血緣關係的最初,女兒終究不也是娘家懷胎十月的親身骨肉?當然,這樣問題也不能如此簡化、不食人間煙火而抽離現實文化來思考。清文在小說裡,不是在控訴或批判一些什麼議題,她只是安靜的伸出一根手指,指出某些氛圍、文化與面貌,用生動、庶民生活化的筆觸、文字來描繪。
杏仔越頭看厝內e紅keh桌,若像koh看著滴滴漢仔e阿雪,kap in阿嬤倚ti hia leh講話,一句一句伊猶原hia nih清楚。
「阿嬤,che虱目仔leh拜啥人?」
「拜咱e祖公仔,有阿祖、阿公、伯公祖、姆婆祖。」
「是按怎in beh toa ti hit塊柴仔 nih?」
「In攏過身a,che是hou in e 神魂toa e,後擺阿嬤若老去,ma 會kap in toa做夥。」
「按呢我ma beh kap阿嬤toa做夥。」
「憨阿雪,你是外頭家神仔,be-tang toa ti hia。」
「啥麼是外頭家神仔?」
「To是講查某囝仔大漢愛嫁去人兜,是別人e。」
「我無愛做別人e,我beh kap阿嬤、阿爸、阿母toa做夥 a。」 (〈虱目仔e滋味〉,P127)
不知道是否和作者的背景或是生活關注有關,清文小說中有許多故事的核心都是圍繞在「死亡」上,另外在「女性」與「死亡」所交集出的社會文化議題,也有不少著墨之處。在「虱目仔e滋味」一文,開頭是以一首詩來引領入文:
「茫茫渺渺e十三天外/望有淡薄仔光來chhio路/Hou飄流的神魂/Chhoe著依倚e所在/Tam 一sut仔真心e疼愛。」
在此篇全文中,跟神主牌/亡魂(靈魂、神魂)有關的,就出現了三位女性角色,阿雪的阿嬤、阿孝母仔(阿雪父的冥婚妻子)、阿雪,充分將這樣的「議題」(在作者腦海中,也許它就是真實生活的經驗或故事,根本不曾意識到「議題」這兩字)運用到小說的故事結構中,不但豐富故事、角色的層次,也同時指向社會文化中的性別與死亡的差異。
創作的作品與故事,未必就是影射、隱喻,或是對應到現實、作者生命的什麼東西。小說,也未必能說是反映/映射「真實」生活;但一篇好的小說,也絕不可能脫離「真實」的土壤而滋長。雖然我對(台文)小說,沒什麼研究;與朱素枝本人更是素昧平生,但我相信朱素枝本人的生命,也必是認真的、深刻的去體驗、觀察與克服困境所滋養而來。要感謝她帶我們活過這些日漸陌生、疏遠的底層鄉土文化,它未必應該全然被保留下來的,但終究這些是人親土親、可愛、有趣,讓人讀了會心一笑的真實生活面貌呈現,就像發生在你我週遭日常生活的故事一 般。
虱目仔的滋味,是屬於台灣的獨特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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