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意外看見珊蒂娜的身體,對姜馬力亞經驗不足的心靈造成強烈的衝擊。他一面退回走廊一面告訴自己,如果不能征服這個唾手可得的女孩,他就是個窩囊廢。不過他想引誘她的計畫可不像初見面那麼諷刺。姜馬力亞雖然覺得他有必要擺出犬儒主義式的言談舉止,其實他真實的情感是天真無邪的,而且在他的熱情性格範圍之內,是尊重的;很像那些曾經愛過、但青春逝去後便陷入漫長而尷尬婚約的鄉下小伙子的感覺。他以為他具備了引誘這個女孩所需要的一切理性,但事實上,在初步的攻勢得逞之後,他仍然無法檢視這些閱歷不足的心靈顧慮。
他一面想著,一面來到餐廳,又一次裝出信心十足的那種滿不在乎的輕鬆態度。他走進餐廳,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但門先是卡住又忽然鬆開,在用力之下,門上的玻璃發出一串鈴似的清脆響聲,反而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很尷尬,不自覺現出彷彿在說『沒事,是我』的表情,走過吱嘎響的木地板來到他的座位。
餐廳與公寓內其他房間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它的形狀,它是長形的,幾乎像個隧道,有個挑高的穹形天花板,上面裝飾著褪色的、看不懂的阿拉伯圖案。兩盞白燈罩覆蓋的燈發出柔和的光線,照亮緊貼牆壁安排的桌位。房間的另一頭有一張長桌,上面擺滿一堆堆的杯盤與刀叉,還有十幾個繫著紅色蝴蝶結的小籃子,每個籃子都裝著一個蘋果、一個蜜柑和一點蜜餞。這是女服務生往來招呼客人用餐的備餐。女經理妮娜雷布利通常站在這張桌子與牆上的一個洞口中間,廚師不時從這個洞口伸出強壯的手臂遞出裝著食物的餐盤。女經理從備餐後的司令台可以縱觀整個房間直到另一頭的綠色玻璃門,兩排坐滿房客的餐桌,並且看到姜馬力亞獨自坐在最遠的地方,從胸口呼出一大口氣,低頭望著他的餐盤——他的位置剛好在她的正對面,因此兩人的視線常不期而遇;這些眼光其實是漠不關心的,因為女經理雖然和所有的房客都維持著大家庭般的關係,她卻誰也不相信——事實上,她似乎希望他們遠離她的私生活。女經理身材高+,臉蛋漂亮——至少姜馬力亞看著她的時候心裡這樣想(因為正面對著她,不得不看她)。她的皮膚細嫩,一張白皙冷漠的臉,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睛,長長的鷹勾鼻下有個彎彎的大嘴。她的頭髮是黑色的,梳理得服服貼貼在後頸上挽個髻。她的胸部和臀部柔軟豐滿,不美,但有種曖昧、色慾的溫暖,令人感到舒服。她的一舉一動和她的臉都散發出慵懶的沉靜。她經常穿黑色的衣服;她的外表——雖然仍年輕,卻已有中年之態——的沉靜,以及保留的態度,使她彷彿是據守在公寓長廊與骯髒房間內的幽靈化身。
姜馬力亞走進餐廳時,女經理正站在備餐後面,手上拿著一支杓子在冒著熱氣的湯鍋裡攪動,兩名女服務生輪流把碗遞給她。幾乎所有的房客都已坐定;姜馬力亞眼睛一掃,發現唯一空著的是珊蒂娜與她母親的座位。公寓內的房客不多,有一對年輕的鄉下夫妻從不開口說話,但粗糙的紅臉總是帶著微笑。有個年老的辦公室職員,眼睛幾乎瞎了,牙齒也沒剩幾顆,他有個特點,不管白天或夜晚,除了白斬雞外別的都不吃,因為這樣,他常說些男人應如何保持健康的蠢話,還統計他這一生總共吃下幾千隻雞。另外有兩位英國老婦人,頭髮都花白了,還患著痛風,其中一位在房間裡養著一隻寵物狗,每次用餐完畢,她總是把剩下的食物放在一只小盤內,顫巍巍的帶回房間餵她的小狗。最後是一個叫奈格里尼的男士,中年人,一個人吃飯,但是與珊蒂娜和她母親似乎維持著不錯的關係。這些人都含著滿嘴的食物,從他們的座位上彼此互相大聲交談,從食物的品質到他們在日報上讀到的新聞,喋喋不休的評論著。姜馬力亞匆匆環視一圈後,開始吃飯。
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但想到珊蒂娜母女可能已被邀請出去吃飯,他開始感到沮喪。他很想問坐在附近的奈格里尼,他認為他應該很瞭解那對母女;但他的習慣性羞赧使他說不出口。他好幾次張口想問,但終究還是又閉上了。最後他想:『我數到十,無論如何也要和他說上話。』這個決定使他有種解脫的感覺,因為他覺得這樣做能使他脫離灰色與不確定的害羞地帶。於是他開始慢慢數,兩眼盯著女經理,她站在備餐後面兩堆餐盤中間(或者他是在注視兩座華麗的燭台中間的聖壇上方,一幅像是漫不經心又像若有所思的聖像)。當他數到『五』時頓了一下,然後輕聲地說『六、七、八』,就在這時門發出聲響打開,進來兩名婦女。
他穿上襯衫、襪子和長褲——套上長褲時,他頭一次感到稚氣的喜悅。接著他走到洗臉台,那裡有兩隻巨大的水瓶和兩個大大的青花瓷水盆,他用冷水洗手洗臉,又花了點時間在滿是灰塵與蜘蛛網的地板上,尋找從濕滑的大理石面滑落到地上的肥皂;然後他把頭伸進水盆沾了一點水,抹上髮膠,開始細心地梳將起來。但他的頭髮太濕又太油膩,上膠的頭髮竟一束束硬邦邦的發亮露出白色的頭皮。他又死命梳開頭髮,但這時髮上的水分少了,頭髮也不聽話了,像刺蝟的針似的一根根冒出來,他只好再度把頭伸進水盆裡浸濕頭髮,這次他不用髮梳,改用他沾滿髮膠的手指抹平頭髮,再用毛巾將頭髮包起來。他這樣包著頭在房間內走來走去,不時為自己無法把僵硬的領子扣好而生氣。最後襯衫被他弄得縐巴巴的,只好換另外一件,僅存的一件,這次他幾乎立刻就扣好了。當他正在打領帶時,走廊又傳來惱人的鑼聲。晚餐時間到了。
他再熟悉不過的焦慮與難以忍受的不安忽然又襲上心頭——羞澀的毛病又犯了;他的心臟怦怦跳,他屏住呼吸,因為太沮喪了,竟連頭上的毛巾都忘了取下來就開門進入走廊,幸好他習慣性的往櫥櫃鏡子看了一眼,卻看到一張膚色黯沉、滿臉疑慮、頭上包著白頭巾的印度達官貴人的臉。他立刻衝回房間。好險,差點就頭上裹著毛巾在公寓內閒逛!心煩意亂之下他甚至忘了珊蒂娜,等他好不容易出了房門,才發現剛才一陣慌亂不知怎的竟然使他鎮定了下來。
這所『洪寶德公寓』曾經是一位愛上羅馬的英國老太太的產業,她的後代繼承之後,目前由一位名叫妮娜雷布利的年輕寡婦代為管理。公寓位於一棟老舊的大建築的四樓,大樓的外觀以灰泥粉飾出華麗的壁飾、女像雕柱、陽台與廊柱,黃色的蛋泥顏料覆上一層黑得發亮的灰塵。它和其他的膳宿公寓幾乎沒兩樣:一樣老舊霉臭的家具,一樣令人起疑的清潔工作,一樣的烹食味道,一樣深沉的寂靜,和一樣神秘的來來去去的房客。但是它有一點超越其他——它的走廊的數量與長度。這方面,洪寶德公寓不但與眾不同,而且可以說絕無僅有。它的走廊——低而矮、長而窄、黝黑陰沉,偶爾還被骯髒的雙扇門隔開——四通八達,使整棟公寓彷彿一座死亡的地下迷宮。這些走廊是如此的令人摸不清方向,以致於姜馬力亞住進來一個星期了,對於它的分佈還是和他剛搬進來那天一樣模糊不清,每次都要靠盲目的猜測摸索前進。
這天晚上,他一踏出房門——也許是心情煩躁不安使然——立刻發現他忘了去餐廳的路徑。他只記得餐廳的門有綠色的玻璃窗櫺。於是他猶豫了一下,輕嘆一口氣,選了一條長長的走廊,轉個彎,終於看見走廊盡頭那一扇他正在尋找的明亮玻璃門。『找到了。』他心想,拉拉外套,整整領帶,裝上道貌岸然的神態推門進去。
他一直到小心的反手把門關上,轉身尋找他的座位時才發現他走錯房間。眼前是公寓內眾多房間中的一個,一樣油漆的天花板與陳舊的家具,以及佈滿灰塵的陳年外貌。但是這個房間有個隔屏,上面凌亂地掛著一些女人的衣服,隔屏旁有個女的擺出奇特的姿態,他立刻認出這個女的是珊蒂娜,她一個肩膀靠在隔屏上,正以笨拙的動作從頭上脫下她身上穿的白天的衣服,頭、手都蒙在翻轉的衣服內;她努力想掙脫束縛的身體,穿著一件鑲黃蕾絲邊、有桃紅色蝴蝶結肩帶的淺綠色襯裙。姜馬力亞雖然大吃一驚,卻忍不住多看一眼這個他所熟悉、但眼前看不見臉蛋的女孩的身體。
這個女體還是稚嫩的,瘦削,一點也不優雅,瘦骨嶙峋的肩膀、扁平的腹部、翹起的臀部,襯裙的蕾絲邊底下露出一截瘦伶仃的腿穿在一雙深色的絲襪內。姜馬利力亞又吃驚又好奇,他發現他特別注意到女孩的瘦削身材與淺綠色襯裙下兩粒若隱若現的圓圓乳頭,兩者間奇特的對比,因為它大得出奇,像兩枚大大的黑色銅板;還有在她高舉的腋下一叢又長又密的黑毛。就在這一眨眼的時空中,這個蒙著頭、光著肩膀的身體,這座披掛著衣服與毛巾的隔屏,這種種奇特的景象鉅細靡遺的深印在姜馬力亞的記憶裡。接著一聲:『是誰?』粗暴而憤怒的聲音,帶點沙啞和濃濃的地方口音。女孩的臀部與大腿不耐煩的動了一下,腳跟重重的往地板上一頓。『沒事。』姜馬力亞喃喃地說,彷彿自言自語而不是回答那個蒙著頭的身體。然後他轉身退回走廊,迅速反手將綠色的玻璃門關上。
─ 本文摘自 艾伯托.莫拉維亞《鬧劇 ─ 莫拉維亞短篇小說集1927-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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