餵完之後,新來而且比較晚到的一批更新的志工已被叫去作搬運病人洗澡的工作,我於是加入洗衣服的行列。
「Brother!」白頭髮的雇工親切的對我招手。我走了過去,他打開太平間的門,我們抬了一個空的擔架出去。
我們接著走到男病人寢室。
三十五號病床的病人,臉和身體上蓋著床單。
沒想到,第一個被我抬走的病人是三十五號,我肯定為他送過水或收過餐盤,但我卻對他一點印象也沒有。
雇工要我搬他的頭,我沒有一點害怕,我把手試著伸進他的肩窩,又怕弄開了床單造成不敬,於是決定捧著他的背,讓軟垂的頭靠在我身上,好移到擔架。
其實,人已經死了,不需要顧慮這麼多的。不過我還是這麼想,也這麼做了。
死人是沈的,就算很瘦,也是一樣。進了停放遺體的太平間,雇工把床單拉掉,一個缺牙的老人張著嘴,仰著頭,緊閉的眼皮,深陷的眼窩,好像是盞熄了的燈泡。
我以為我見到臉便會記得,但還是沒有印象。或許我從來沒有記住過。
我脫下他的衣服,他的身體軟而溫涼,全身赤裸的躺在弧形的鐵床上。
我不想任他的手垂著,於是把它們交放在下腹,看起來比較安詳一點。我又挪挪他的頭,將其擺正。接著雇工和我用白色的薄布將他包起,簡單,不隆重,但是很平靜。
我不信鬼神,也不知道底有無鬼神。但在台灣,不可諱言,人從過世開始,一連串念經、牌位、招魂、供飯、燒紙、守靈、頭七等等的儀式,都讓死亡增添了一些未知的恐懼。
但在這裡,我發現,死並不可怕。
就像盞熄了的燈,燈滅之後,雖然仍是未知,但和可怕一點關係也沒有。
但什麼時候會輪到我熟悉的陌生人呢?
胸部見肉的四十二號老人?
帶著眼鏡,背後都是褥瘡,習慣多要一條毛毯撐著右邊身體的四十號老人,?
盲了雙眼,老愛用頭頂著牆的四十八號老人?
剛餵完的的四十九號老人?
還是其他人呢?
我雖然擔心,卻不害怕。
走出停放屍體的太平間,繼續回到洗衣的工作,我和一個日本女志工,一人一邊把毛毯扭乾,我發現她的手指上佈滿紅斑,仔細一看都快磨破皮了。我掏出透氣膠布給她,她說不用。我問她要不要戴手套,她也說不用。
大部分的日本人工作總是很賣命,而且初次見面,往往過份客氣。我決定不把毛毯扭的太乾,免得讓她的手破得更厲害,反正太陽這麼大,多曬十幾二十分鐘也無所謂。
十點半的茶點時間,話不多的她和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了起來,她的名字叫美月。她是在學校看到告示這裡徵志工所以來的,她住在東京,念的是幼教,沒到 過台灣,她說她這次回去,想把英文學好。這是第三個日本人說,回去想把英文學好,甚至還有人誇獎台灣人的英文口音是BEAUTIFUL ENGLISH。
美月說她只來兩個禮拜,所以早上下午都會來。
「喔?她可以,我應該也行吧?」我這麼想。
「中午可以不回飯店,留在這裡嗎?」我問HIDE。
「當然可以,記得去廚房,告訴她們你要留在這裡,她們會給你一份午餐。」他這麼說。
十一點整,一桶一桶的飯菜已經從廚房搬到樓下,才剛開始分送午餐,我便拿著餐盤走到四十八號盲眼老人的床位。今天的他,不如平常的坐著靠牆搖晃,他躺在床上。我試著要把他抱起來坐好,但他緊皺著眉,露出痛苦的表情。
「算了,躺著餵好了。」我想。
不同於前幾天,盲眼老人今天似乎沒有食慾,一小口咖哩飯放進嘴裡,過了老半天還是在那裡。我餵了他幾口水,他微微的搖著頭,嘴巴也沒打開。我想他今天並不想吃東西。
「那不,吃點甜點好了?」
我剝了一塊白色像碗粿質地的印度糕點,輕碰了老人嘴唇,他張開口,我把糕點一放進去,然後就後悔了。
老人的嘴巴微微的動,糕點慢慢的往後滑,但看那糕點的大小和老人嘴巴的力量和乾濕度,感覺好像會噎著,更何況他還是躺著。如果發生意外,就糟了,我非常擔心。
「嘿,等等,babuji,等等,來,吐出來,來,不要吃了,危險。」
我邊說邊把手指伸進他的嘴裡,輕輕的把那糕點抓著,確定抓穩之後,再把它取出來。
「呼。」我不知道方才是不是真的處在危險之中,不過,好險沒事。
「下次絕對不要讓他躺著吃東西了。」我想。
洗完午餐的餐盤後,我留在二樓沒有回飯店,也沒有吃午餐。找了窗台邊沒人打擾的位置,寫了點東西後,便累得躺下睡覺,在三個西班牙女志工的聊天聲中,不知 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時覺得全身發燙,看看手表,才一點半。我懷疑自己病了,後來才發現原來自己睡在太陽下,難怪曬得頭昏腦脹。扶著樓梯下樓,兩三個也留 下來的志工,正在睡在樓下,擺放桌子和醫藥櫃的陰涼平台上。
兩點半左右開始下午的工作,除了洗了少量的衣服、床單和毛毯。其餘的時間,大部分都在幫有皮膚病的病人上藥,或是作些簡單的陪伴工作。約莫四點一刻,便開始準備作晚餐的餵食。
我拿著餐盤,直接走到四十八號老人的床位。他倒在地上,一個日本志工站在他旁邊,盤算著要怎麼辦他才好。
「讓我來吧,我想你可以去餵四十九號。」我說。
我把四十八號老人抬起來,搬到床上,但他實在太僵硬了,每一個力的方向的轉換,好像都會讓他很痛。我只好儘量慢,但彎著腰也因此非常痠。
「來吧,要不吃一點?」我把食物碰著他的嘴。
盲眼的老人,緊抓著床沿,低著頭,僵硬枯槁的身體搖動,嘴裡一直喃喃。
這次他一點都沒有吃了。
我向印度雇工求助,告訴他老人一點也沒吃。
「沒吃嗎?」雇工問。
「對,一點都沒有。中午吃得也很少。」
雇工和老人說了幾句話,雖然聽不懂,但看起來,老人仍是自顧字的喃喃,並沒有回答。
「好吧,收走吧。」雇工說。
我拿著沈甸甸的盤子,原本想再嘗試看看,但是看著老人的樣子。
我決定盡可能讓他舒服的躺回床上,然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