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人 文◎雷.布萊伯利
那群電子螢火蟲在母親深黑的頭頂上盤旋,照亮她的視線。她站在臥房門口,望著從門外寂靜走廊經過的我。「『這次你會幫我留住他吧?」』她說。
「會的。」我說。
「拜託。」那些螢火蟲將許多游動的光點投射在她臉上。「這次絕不能再讓他離開了。」
「好的,」我在那裡站了片刻,才說。「可是老實說,不會有用的。」
她說著回臥房,而那群依著電路活動的螢火蟲繼續跟在她後面,有如鬆散的星座,指引她在黑暗中行走。我似乎聽見她說,「不管怎麼樣,我們總得試試。」
三小時過後,我轉動他們房間的銅門鈕,屏住呼吸,在廣闊如星際太空的黑暗當中勉強站穩,把手伸向我雙親睡床底下那只小黑盒子。我拿著它,悄悄跑回我的房間,心想,他不會告訴我的,他根本不想告訴我。
從打開的小盒子跳出他的黑色制服,像朵黑色的星雲,遠遠的,星星這裡那裡閃爍,在布料上。我用溫熱的雙手捏著那深黑色的材質,聞著上面的火星,是鐵的味道,金星,綠色常春藤的味道,還有水星,是硫磺和火焰的氣味;我還能聞到星星的乳白色氛圍和冷硬的氣味。我把那件制服放進我九年級那年在勞作課作的一個離心機裡,讓它開始轉動。不久,一種細緻的粉末流進蒸餾瓶中。我把它拿到顯微鏡下。然後,趁著我的雙親正熟睡,趁著我們的屋子一片沉寂──所有自動家電、伺服員和掃除機器人都在電子休眠狀態──我盡情欣賞著耀眼的流星塵、彗星尾巴,以及遙遠的木星上那閃亮有如宇宙星辰的土壤,透過顯微鏡筒被吸入那個億萬哩距離以外的世界。
到了黎明,由於被星際之旅弄得疲累了,一方面也害怕被發現,我將放著制服的小盒子偷偷放回雙親的臥房。
然後我入睡,一直到停在樓下院子裡的乾洗車喇叭聲把我吵醒。他們把那件黑色制服拿了出去。所幸我看過了,我心想。因為那件制服一小時以後就會洗好,它的過去和遊歷也將全部被洗掉。
我再度入睡,睡衣口袋裡放著那只裝有魔幻粉末的小玻璃瓶。
* * * * * * * * * * * * * * * * *
我下樓,看見父親坐在早餐桌前,嚼著土司。「睡得好嗎,道格?」他說,彷彿這三個月來他根本不曾離開,一直都在家裡。
「還好。」我說。
「吃土司?」
他按下開關,早餐桌便替我烤好四片金黃焦脆的土司。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門廊的電動鞦韆上,邊晃盪邊聽它唱歌。那是夏天,有月光,我們喝著檸檬汁,兩手握著冰涼的玻璃杯,父親讀著立體影像報紙。那是一種戴在頭上的特殊帽子裝置,你只要連續眨三次眼,它那位在放大鏡底下的顯微畫面就會自動翻頁。老爸抽著菸,邊對我敘述一九九七年當他還是個孩子時候的生活。過了會兒,他說,一如以往那樣說,「你為什麼不去外面踢空罐頭玩呢,道格?」
我沒說什麼。媽卻說話了,「他有的,只是那幾天你不在家。」
老爸望著我,然後,終於抬起頭望著天空。每當他凝望著星空的時候,母親總是轉頭看著他。他回家的第一天和第一個晚上,他總是不太抬頭看天空的。我想著他拚命挖土種花,臉幾乎埋進泥土裡的模樣。到了第二天,他抬頭看星星的時間就多一點了。母親並不害怕白天的天空,她比較想關閉的是晚上的星空。有時候我幾乎可以看見她的手伸向她腦中的開關,只是始終沒能找到罷了。到了第三天,我們會像這樣到屋外門廊上坐著,一直到該就寢為止。這時,我會聽見媽媽呼喚他進屋子,幾乎就像她跑到街上叫我回家那麼大聲。然後我會聽見老爸邊嘆氣邊將電眼門鎖打開。次日,吃早餐的時候,我便會發現他自己給土司抹奶油,腳邊放著那只小黑盒子,母親則睡得很晚。
「下回見了,道格。」他會說,然後和我握手。
「大概三個月以後?」
「對。」
然後他會沿著街道走過去,沒有搭直升機、金龜車或者巴士,而是走路,臂膀下夾著他的小制服盒子;他已經不覺得做一名火箭人是件值得炫耀的事了。
大概過了一小時,母親才會下樓來吃早餐,一片白土司。
可是今晚是第一個晚上,他返家的第一晚,他照例沒有抬頭看星空。
「我們去參觀電視嘉年華吧。」我說。
「好啊。」老爸說。
─ 本文摘自 雷.布萊伯利《圖案人》TO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