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貢小姐
多年來,我衷心感謝『西貢小姐』。
雖然不太好意思,但我必須承認:『卯起來把所有百老匯的歌舞劇看到吐!』是我當年千辛萬苦搬到紐約的,主要理由之一。
一旦人真站到時代廣場了。和那麼多瑰麗燦爛的大看板面對面,其實有點暈頭轉向,心裡興奮到要發狂,卻不知怎樣選擇。
一方面,這是我從地鐵出來看到的第一個海報,一方面,同胞費翔好像就演過這齣戲,總之,是『西貢小姐』開啟了我之後漫長但繽紛的,百老匯大夢。
倉促買的折扣票,座位不算太好,視野偏了一點,但距離夠近,臨場感加劇了我的心花怒放。
我的右側坐著一位穿毛呢外套的老先生,再過去,是她同樣白髮蒼蒼的太太。
他的夫人,跟我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哭出聲音來。
或許因為音樂的關係,儘管我沒當過妓女,但戲開始沒多久,一群bar girls悠悠怨怨地在那邊唱〈The
Movie in My Mind〉,訴說著:『我現在淪落了,但也曾有過好美的童年……』我,就超有感覺了。
中場休息之前,是最經典的主題歌,西貢小姐預備帶著小兒子一起逃難,臨行,跪在地上唱〈I’d
Give My Life for You〉。說:『寶貝啊!可憐你必須承受這些苦難,但我可以為你,犧牲我的生命……』
我的淚都快把整張臉融掉啦!簡直嚎啕。
而不經意,發現老太太聲嘶力竭,入戲比我還深。
老先生原先是不動如山的,忽然欠身彎腰,從衣服大口袋拿出包面紙之類的東西,慢條斯理地,抽出一張,遞過去給他夫人。
嗯!實在是很體貼窩心的男人。
沒想到,他繼續抽出第二張,轉過頭來對我微笑,說:『你要不要也來一張?』
那是我在紐約看的第一個戲,戲散了,我沿著百老匯大道走下去,預定徒步三十幾條街回家,同時也平緩我仍然激動的情緒。
那一晚,我好感恩,感謝一個陌生人給我面紙,也感謝『西貢小姐』。
因為,因為,她讓我曉得:原來,曾幾何時,我的英文聽力變成這樣好!
好得可以清楚明白地,完整聽懂一齣戲。哈哈!哈哈!
為了這樣了不得的功德,我主觀認為我必須以更不尋常的態度,來看待『西貢小姐』。
接下來的幾年,只要有台北去的朋友,我帶他們逛街血拚,大啖美食美酒之後,免不了領著他們上百老匯。
不論他們對那些觀光客必修的『歌劇魅影』、『貓』、『悲慘世界』再如何嗷嗷待哺,我千篇一律,全都給我去看『西貢小姐』,沒得商量。
我的熱心,還不止乎此。
怕人家聽不懂歌詞,我拚命地從旁解釋,女主角如何艱難地開槍,男主角怎樣煎熬地抉擇……
就盼著人家也跟我一樣,大大感動,然後陪我同聲一哭。
發現這些不成材的東西,似乎對那個降落在舞台上的直升機、酒吧中女郎衣不蔽體的辣舞……顯得更有興趣,我是氣不打一處來,混蛋啊!
同樣一個故事,我一看再看,連歌詞都會背了。
每當那個個子異常嬌小的越南裔少女,以清亮到像可以貫穿到雲上的嗓音引吭高歌,幸福的、纏綿的、淒厲的、訣別的……我就都跟著去了。
居然不能領略那種入戲的快感嗎?草包!
我對我的朋友們,有說不出的失望。
然後,終於有一天,有其中一位,看到中途,拍拍我的左肩,我很開心,趕忙問她:『要紙巾嗎?要紙巾嗎?』
『你麥擱哭啦!很吵ㄋㄟ!』
她在燈光明暗中,面目可憎地,這樣對我說。
─ 本文摘自 柯志遠《一個台客,在紐約》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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