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成為新鮮人的學期步調，比小芬想像中更忙碌。不斷的迎新活動、大一滿檔的必修課程，再加上要認識新同學、適應離家後的宿舍生活，似乎一轉眼就要學期末了。有一堂課的老師要同學們分組完成學期報告，主題是訪問一家中小企業，描述它的創業過程及能夠持續獲取利潤的原因。小芬這一組有一個同學，說她家在中和有一個親戚開成衣工廠，所以他們就決定以此為訪問對象。
這天小芬一行人騎著機車互載，在台北縣狹窄又彎曲的街道中前往目的地，帶頭的同學也是第一次來、搞不清楚方向，忽然間看到一棟大樓，上面寫著：╳╳科技大樓，同學大叫：「就是這裡！舅舅說過就是在這棟大樓裡！」這裡的工業區跟小芬熟悉的桃園不太一樣，桃園的工廠都是各自獨立的廠區，這裡的工廠卻是擠在工業大樓裡。大家搭著客貨兩用的大電梯上去，每層就是左右兩戶、內部幾乎毫無隔間的寬大廠房，說實在的，看起來沒什麼科技可言。
同學舅舅的這一邊，並未如預期有很多人用縫紉機在車成衣，反而大部分是當倉庫使用，有幾名年輕男工在點貨，旁邊三三兩兩的媽媽在作包裝工作。同學舅舅領我們到廠房一角，擺了幾張辦公桌及電話、還有一組沙發，看來是辦公區兼談生意的地方，我們就分坐在沙發上開始了訪問。
同學舅舅說，他當完兵就上北部來找工作，原先是在成衣廠當領班，存了一些錢之後，自己開了一家小成衣廠。1987年左右，開始供貨給一些百貨公司等賣場，後來大賣場開始出現，目前的客戶主要是大賣場。
「供貨給大賣場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寄賣；一種是買斷。寄賣的每個月結一次，賣場扣一定的趴數（%）；買斷通常就是說，大賣場有那種自有品牌有沒有，它一次下單多少給你、直接買斷，然後掛上它的mark。以利潤來說，當然是買斷比較好。賣場也比較會促銷自有品牌，如果是寄賣的，它管你賣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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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大賣場啊，其實很會算。不管寄賣或買斷，它一律給你開三個月的票，等於是拖延現金給付的時間。還有，雖然說買斷比較好，可是買斷其實有兩段程序，先下單再入庫，比如說上半年要多少，可是它分批要、不是一次要，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要下一批，它要的時候才入他們的倉庫，入庫才算錢，錢也不是即期、是三個月的票。可是你要隨時準備好，它要的時候你沒有貨，下次就沒訂單了，等於是把庫存的壓力轉嫁到我們身上就是了，庫存的時候又沒現金可以週轉。而且訂單價格摳的很緊。」同學舅舅忍不住抱怨。
如果是這樣情形的話，工廠如何維持利潤呢？
「所以啊，現在大家都跑去大陸嗎！大陸的人工便宜啊！大概只有台灣人工的十分之一。你們看現在這裡都不生產了啊，都搬到大陸去了。」同學舅舅說上癮了，指著帶頭的同學說：「像我的老大，也就是她表哥，大學畢業一當完兵，我就把他送到大陸去磨練，我跟朋友合資在東莞開了一家成衣廠，讓她表哥去管工廠。」
「我們的工廠不只供貨給台灣的賣場，也供貨給美國的沃爾瑪，你們經濟系的知道沃爾瑪吧？全世界最大的量販店呢！」同學舅舅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得意，但隨即又搖頭起來。「不過阿凸仔的生意實在不好作，沃爾瑪的訂單價格殺得比台灣的大賣場更兇、只會降低從來不會提高，交貨期又很短，像最近西方人的耶誕節跟新年假期快到了，是他們購物的旺季，訂單來沒幾天就要出貨。只好要工人加班拼命趕，工人趕、她表哥就要在旁邊盯著看，品質也不能有問題，萬一被退貨就完了。」
電話聲忽然響起，同學舅舅好像有一件臨時發生的事要處理，剛好訪問也告一段落，所以大家就準備離開了。下樓時因為樓上剛好也有人要載貨下去，所以大家等電梯等了好久，同學舅舅公司的隔壁是印刷廠，震耳欲聾的機器聲不斷運轉，刺鼻的油墨及化學溶劑味道濃厚不散，剛剛騎車來這裡時，有一個同學身體已經不太舒服，這下又在樓梯口吸了一堆化學品，臉色更是慘白。小芬望了望印刷廠裡面，好像沒有人帶著口罩，她忽然想到，有次在鄰居當工會幹部的王伯伯家，看到一部關於RCA勞工因有機溶劑而罹患職業性癌症的紀錄片，頓時打了個寒顫。
回到學校後，小芬上網去找資料，結果發現不少文章提到「企業社會責任」及「公平貿易」的觀念，比如說在中國大陸東南沿海、或東南亞地區許多加工出口區，工廠內都是農村出身的十幾二十歲女工，每天工作長達十二小時、卻只拿台灣勞工十分之一的薪水，沒錯，尤其是從感恩節到新年假期這段時間，當西方人忙著採購禮物過節的時候，也正是亞洲的女工們要拼命加班趕工的時刻。台灣香港等地的工廠把老舊淘汰的機器運到那裡生產，使得許多女孩子受到工作傷害。
小芬看著1993年泰國開達及深圳致麗玩具工廠大火的報導，無法想像上百名跟自己年紀相彷的女孩子就如此葬身火窟。她想起自己暑假在大賣場打工的經歷，原來大賣場對待工讀生的方法，也同樣用來對待供應商，所以大賣場才能以所謂的低價吸引顧客。可是，大賣場的手法就會逼使供應商也要以相同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勞工，所以工廠要搬到工資低的發展中國家、提供給勞工相當不合理的勞動條件。大賣場的運作機制，其實是讓事情陷入了更嚴重的惡性循環。
大賣場如此的低價策略，整體來說到底是多沉重的代價？小芬忽然發現，開學後忙亂的新鮮人生活，使自己竟然忘記了暑假時念茲在茲的那個問題。不行，我一定要在學期結束前好好問老師這個問題。小芬在心理這麼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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