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去松子姑姑曾經居住的光明莊。沿著旭町商店街的學園街,朝車站相反方向一直走,來到一個T字路口。左轉後,經過餐廳、不動產仲介公司、大眾浴池和投幣式洗衣店後,就來到一片住宅區。走了幾分鐘,來到一條好不容易可以容納一輛車子經過的小巷。繼續往前走,左側有一家真的只賣香菸的『香菸店』,我們就在香菸店前轉彎。
左側出現了一幢正在建造的房子。房子用綠色尼龍網包了起來,看不到裡面的情況。尼龍網上很自豪的貼著電視廣告中經常看到的建商名字。
剛走過這幢房子時,前田繼男停了下來。
『到了。』
光明莊是一幢二層樓的木造灰泥房子,每個樓層有四個房間。牆壁和門都是黯沉的米色,白鐵皮屋頂漆成褐色。長滿鐵鏽的鐵梯通往二樓,樓梯的角度將近六十度,光用看的,就覺得很危險。樓梯上有波浪形的遮雨板,但已經破了好幾個洞。樓梯口掛著一塊塑膠板,上面寫著『非請莫入』,但即使受到邀請,別人恐怕也不想進入吧。
『好老舊。』
『對啊,已經建造了二十五年了,房租只要三萬圓。雖然不能泡澡,但有廁所和淋浴,這樣的價格算很划算。』
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一個瘦巴巴的年輕男人剛好從小巷走進停車場。他穿著黃色運動背心、卡其色短褲,腳上趿著一雙拖鞋。金色的頭髮燙得鬈鬈的。單眼皮下的眼神很銳利,鼻子下方留著小鬍子。如果身上有紋身,就完美無缺了,可惜他肩膀和手臂十分光潔,白得有點耀眼。他右手拎著便利商店的塑膠袋,可樂的保特瓶露了出來。
『這位是一○三室的大倉脩二。』
『這麼說,是我姑姑的鄰居囉?』
『就是這麼回事。』
大倉脩二斜眼看著我。
『呃……』明日香開了口,『等一下可不可以請教你有關川尻松子女士的事?』
『好啊,他也要來嗎?』
他的手指著我。
『當然,我當然會去。』
大倉脩二馬上露出無趣的表情。
『雖說是鄰居,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啦。』
『任何事都沒有關係,拜託你了。』
大倉脩二似乎拗不過她,說:
『好吧,好吧。等你們整理完,再叫我一聲。今天我不會出門。』
『等你們弄完了,再打電話給我。』前田繼男交代完這句話,就先回去了。
我用他給我的鑰匙打開一○四室。木板門發出陰森森的咯吱聲,卻一下子就打開了。密閉在房間內的空氣撲臉而來。除了悶熱的濕氣和黴味以外,還有像臭水溝的腥臭味和什麼東西發酵的酸味。這裡面也混雜了血的味道嗎?
門口有四分之一坪左右的水泥地,角落堆著橡膠夾腳鞋和發黑的球鞋。球鞋的鞋帶鬆鬆地垂在兩側。
我脫了鞋子,走進屋內。
正面是看起來像是廁所的門。流理台在右側,最前面的是瓦斯爐。兩個爐灶周圍都積了褐色的油污。鐵氟龍加工的平底鍋插在瓦斯爐和牆壁之間。
瓦斯爐後方是積滿水垢的流理台。只有一個水龍頭,沒有熱水。水龍頭旁,還剩了半瓶綠色的洗碗精。流理台底部有一塊已經乾裂的海綿和鋁製水壺。水壺的下半部分已經發黑了。流理台旁放著紅色塑膠餐具架,隨意放著飯碗、杯子以及幾雙用過的免洗筷。
『打擾了。』
我躡手躡腳走了進去。每走一步,地板就發出『嘰』的聲音。我沿著牆壁走過去,通往客廳的門敞開著。裡面的昏暗空間輕輕搖晃著。淒慘的殺人現場,死者的冤魂正在等待上門的人……
『你在磨蹭什麼?』
明日香在背後叫道。我把已經衝到喉嚨口的慘叫吞了下去。如果我說害怕,恐怕連我的後代子孫都會遭到恥笑。
我用力深呼吸,走進客廳。
我並沒有看到原本想像的慘狀。
榻榻米上既沒有鮮血四濺,房間內也沒有亂成一團。可能因為光線不好的關係,房間內鬱積了陰沉的空氣,感覺很不舒服。
明日香站在我身旁。
『松子姑姑在這裡渡過她生命中最後的日子。』
遠處傳來電車的聲音。
『對不起,開始吧。』
明日香說。我很納悶,她為什麼要向我道歉,但很快就意識到,她是在向松子姑姑表達歉意。
我和明日香開始分類可燃和不可燃垃圾。分類垃圾的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們又分工合作,處理衣物、傢俱和家電類。
首先,我把壁櫥內帶著潮氣的被子拉出來,用繩子綁了起來。壁櫥裡放著一個舊運動袋,還有不知道裝了什麼東西的紙箱。我拿起運動袋,發現格外輕巧,而且是時下很少見的塑膠皮。我拉開拉鍊,裡面竟然是空的。我把袋子倒過來抖了一下,掉出一個褐色信封。
我撿起褐色信封。信封上沒有寫任何字,也沒有封口。但裡面好像裝了什麼東西。我打開信封口,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
原來是一張照片。黑白的照片已經泛黃,上面是一張穿著長袖和服的女人。女人雙手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從她稍微側著身體的姿勢來看,似乎是相親照。
『好漂亮。』
明日香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看著照片說道。
『這就是松子姑姑嗎?』
我翻過照片,發現左下方用鋼筆寫著:
『攝於昭和四十三年(一九六八年)一月、松子、成人式』。
『好像是。』
『眼睛和你爸爸很像。』
松子姑姑的眼睛是細長的內雙眼皮,和老爸一樣,眼尾上揚。那雙眼睛中所隱藏的意志比老爸堅強多了。由於松子姑姑是四方臉,下巴尖尖的,而且脖子很細,整體感覺很清秀。至少,她在二十歲的時候很苗條。她的鼻子很小巧可愛,但嘴巴抿得很不自然,好像拍這張照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也許照片曾經修過,她的肌膚看起來像珍珠般光滑。頭髮二八分,在腦後梳成髮髻。這種髮型令人感受到時代的久遠。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照片裡的女人。雖然感覺很模糊,無法稱之為記憶,但感覺不像是我的心理作用。不過,我是在松子姑姑失蹤了十年後才出生的,根本不可能看過她。
我還有一個姑姑。久美姑姑身體虛弱,在我五歲,她過世前,都和我們同住。我記憶中久美姑姑蒼白的臉上總是帶著溫厚的笑容,是個溫文儒雅的人,沒有這張照片中所感受到的強烈自我意識,兩個人的印象也大相逕庭。但我仍然對松子姑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或許就是血緣關係吧。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原本打算丟進可燃垃圾,又覺得良心不安,便暫時放在一旁。雖然覺得保存形同陌路人的姑姑照片感覺很奇怪,但還是不忍心就這麼丟棄。對了,可以寄給老爸。終於想到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後,我再度走向壁櫥。
─ 本文摘自 山田宗樹《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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