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來,我發現自己實在沒有力氣到垂死之家工作,只好躺在床上休息。直到中午,我一方面覺得身體好了點,一方面不想再頭幾天就留下缺曠的紀錄。畢竟,我是要留一個月的人吶。一次怠惰,接著便是接連的怠惰。
由這幾天的觀察看來,越是資深志工,越是認真的志工,越是天天,越是準時。有些說要來一星期的,通常只見到兩三天。更多的是只見了一天就不見彈的。
我站起身來,搭著地鐵到垂死之家。
下午的工作,與昨天一樣,是幫有皮膚病的病人上藥。有了幾天的相處,病人身上哪裡染了病,哪裡不方便動,大概都清楚了。也因此工作進行得越來越順利,氣氛也從原本多少有點緊張,轉而融洽。雖然有的會講話,有的不會說話,但他們都會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感謝。
除了,傍晚餵食時遇到的三十二號老人。
三十二號床位是在進門的地方,我先前並沒有餵食過他,我只知道很多志工都會拉張凳子坐在他的旁邊,握著他的手。
這次,輪我拉了張凳子在他的身邊坐下,我把餐盤裡的食物攪拌好,看了看他,把湯匙舉到他的嘴邊。
他撇過頭去,連看到不看一眼。
「嘿,老先生,吃一點吧。」我試著用聲音吸引他的注意。
在垂死之家待了十幾年志工,檢查著每個病人用餐狀況的安迪走了過來,對著老人講了幾句,接著用手托著老人的下巴,把食物塞了進去。
「就這樣子餵。」安迪說完後,便走開去忙其他的事,留下我看著眉頭深鎖的老人,他含著著嘴裡的食物,幾乎沒有咀嚼。
我把飯菜準備著,但是始終沒有勇氣去扳他的嘴巴。因為我覺得如果他不吃,那我不敢把食物塞進去。我對這個動作有疑慮,或許是為他好,但是我真的覺得那有點像把垃圾丟到有活動蓋子的垃圾桶裡。
資淺得不得了的我,還不了解眼前病人的個性跟狀況,我沒有辦法這樣做。
我看著他,拼命的笑,慫恿他吃。過了許久,他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沒有點頭,沒有搖頭,有沒有手勢,眼睛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
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我真的從眼睛裡看到絕望,如井一般深幽的絕望。
我鼓起勇氣,決定再試一次,我看著他,沒有說話,憑著眼神和微笑想把吃飯的意念灌注給他。
他一樣的看著我。
我覺得他的絕望快要吞沒了我。我想給他的樂觀,無來由的樂觀,根本動搖不了他。而他的眼神,像獅子的巴掌,一下子就可以把我壓倒。
「要吃啊,老先生,不吃怎麼行。」我把食物送到他的嘴邊,當然,他沒有打開他的嘴。我快喘不過氣了,我覺得無助,看看四周,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到志工來收走餐盤前,除了安迪餵的那口,他一口都沒吃。
我把盤子默默的放下走開,希望後面能有人成功的讓他吃口飯。
在離開垂死之家前,天空下起了大雨,我其他志工們,在頂樓等到與快停了才回離開。
今天晚上的團體分享會暫停一次,神父、修士、周教授、范婷、自強和我找了間舒適的餐廳聊天。當然是個可以抽煙,要喝酒也行的地方。我是想喝酒的那一個。
這種環境,比起分享會要自在的多。雖然,分享會可以聽到各種人的各種意見,但是分享會有時多少會淪為個人發表意見的場所,但有些感受,尤其是真的直指內心的感受,我實在很難跟還不熟識的人分享。
我沒有信仰,但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我有種衝動,想向神父坦白我的困惑。
「今天,我餵了一個絕望的眼神的病人。」我停頓了一下。「我看著他的眼睛,希望給他鼓勵,要他加油。但是他的眼神絕望。我沒有辦法。我覺得他放棄了。」我吞吐的把話說完。
「哎呀,那實在讓人難過。」神父回答我。我從他的表情和聲音裡感覺到真誠。
「是啊,實在,很不好受。」我說。
「神父。」
「如果有神,那神為什麼不救他?」隨著這質疑,一股下午未曾出現的痛苦,這是突然湧了出來,我忍不住這樣問,我想我快哭了。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比較好。」一旁的教授說。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樣。」我不確定我有沒有把這話說出口,但是眼淚的確是溢出了眼睛。
或許我是個愛哭鬼,但是在人前,我真的不是個愛哭鬼,我還記得我前一次因為人而掉下眼淚,也是因為他放棄自己的時候。那種眼淚,是鬱悶之氣積在肺裡,卻無 處宣洩而落下的眼淚。那時的我生氣,真的生氣,氣人憑什麼可以放棄自己。好手好腳,還有著大好的未來,為什麼要因為當下的挫折而放棄自己。
面對身體已經快無法支撐生命的老人,我能告訴自己,所做的一切就算徒勞,但終能撫慰他,也能撫慰我。但面對身體狀況尚可,但卻讓人感覺他已經決定放棄的老人,我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能否撫慰他,但我知道並沒有撫慰我,反倒讓我難過,我覺得我是個無用之人。
但在這裡,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那老人不可以放棄自己。
「天主教很重要的一點是:人可以自由選擇信或不信。」神父說。
「有信仰是很幸福的事吧?」我問。
「當然啦,有信仰當然是件幸福的事。」
我真的相信有信仰是很幸福的事,我也有信仰,只是我的信仰是善,我自己所認定的善。我不困惑,但是我真的痛苦。因為我用我所相信的善,來面對那絕望的眼神時,我覺得自己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如果,我再勇敢一點,我再堅定一點,繼續看著那個老人…
那我可能會被他絕望吸進他的眼睛,或者是讓我的眼睛裡之後帶著他的絕望。
我害怕自己墜入絕望之井,一旦如此,沒有信仰的我,只能靠我自己拉住自己。我不確定我有此能力,我只好選擇逃跑。
「生命,會尋找自己的出口。」不知道誰這麼說。
「有四種人。一種是信基督,而且作基督徒的事的人。一種是不信基督,但是在做基督徒的事的人。還有就是信基督,但是做不是基督徒的事的人。跟不信基督,做不是基督徒的事的人。」
「而你們,正在做基督徒該做的事。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天主保佑你們。」這是聚會結束前的最後一句話。
老人的絕望眼神,雖然仍影響的我,但情緒已經隨著幾滴眼淚,獲得舒緩。
走在回飯店的路上,我想著神父的祝福,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這個世界不是用信來仰來區分人,而是用所做的事來區分,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