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開始漲潮,絢麗的黃昏灑落在志摩半島的英虞灣。
漲潮拍擊著灣內大小島嶼,在遙遙可見紀伊半島稜線的西空,雲層厚薄勾勒出橘色的濃淡。短短幾分鐘內,火紅的夕陽便沉落隱沒,整片天空瞬間燃燒起來,燦爛的火焰融合了英虞灣的天空和大海。漂浮在海面上的真珠養殖筏如鋼琴線般銀光閃爍,波浪陣陣湧向了灣內。
在突出海面的志摩觀光飯店餐廳裡,靠窗地方的人影蒙上了紅色光暈,隨著夕陽西下,光暈逐漸淡去,被吸入了黃昏黑暗中,室內吊燈即時亮了起來。燈火熒煌的餐廳,正面豎立著充滿年味的六對金屏風,屏風前擺著放置屠蘇酒的台子,為新年盛裝打扮的人們圍繞餐桌而坐。桌桌可見身穿訪問著或小禮服的女性,其中又以裡面靠窗那一桌最引人注目。那是名震關西財界的阪神銀行頭取萬俵大介一家人。
銀髮閃閃的萬俵大介神態悠閒地坐在餐桌主位,銀髮的端正相貌散發出貴族般的冷漠與高雅。仔細端詳,眼鏡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看起來活力充沛,不像已經六十歲的人。一身總疋田的訪問著或小禮服的妻子和女兒們,和一身暗色西裝的兒子們,正圍繞著大介,享用新年第三天的晚餐。擺在餐桌正中央的前菜,是底下鋪著冰塊的的矢牡蠣,一族之長萬俵大介拿起前菜用的叉子,所有人的手才默默伸向了叉子,以俐落的手法取出了的矢牡蠣鮮嫩多汁的肉。大介的手一停,大家就像說好了似地跟著停下手來。站在椅子後方的服務生們,保持聽不見客人談話的距離,注意著餐桌上的狀況,看到叉子的手一停,立刻撤下前菜盤子,換上湯盤。是龍蝦濃湯,八個人的手同時拿起了湯匙。餐桌與胸部之間保持拳頭大小的間隔,上半身挺得筆直,將湯快速送入舌頭深處,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Mademoiselle, comment trouvez-vous
la soupe d’aujourd’hui?』
『C’est excellent, monsieur, ca me fait
rapeller Paris.哎呀,討厭啦……父親,今天是日本的新年呢!』
末座的么女三子,挺著淡粉紅小禮服下豐滿年輕的胸部,用帶著關西腔的標準語這麼說。
在萬俵家,全家族齊聚時,今晚說法文、明晚說英文,已經成為慣例。但是萬俵家並非外交官家系或貿易商,而是世世代代都在姬路播州平野擁有十座米倉的大地主,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家族第十三代的敬介,亦即大介的父親,在神戶創立了萬俵船舶與萬俵鐵工,又在船舶風潮達到高峰前,留下萬俵鐵工,賣掉了萬俵船舶的所有船隻,以此為資金創立了萬俵銀行,之後又陸續兼併了多家小規模鄉下銀行,於昭和九年奠定了現在阪神銀行的基礎,除了萬俵鐵工外,還成立了萬俵不動產、萬俵倉庫,鞏固了萬俵財閥的根基。繼承亡父成為阪神銀行頭取的大介,將父親那一代不過是區區地方銀行的阪神銀行,發展成全國排名第十的都市銀行,並將萬俵鐵工易名為阪神特殊鋼,使其成長為具現代設備的特殊鋼製造廠。
『父親,明天是例行發表新年致詞的日子,關西的財經記者都很關注父親的新年致詞,想必壓力很大吧!』
擔任阪神特殊鋼專務的長子鐵平,面向父親的臉,膚色淺黑、表情精悍,比父親還像死去的祖父。鐵平現年三十八歲,東京大學工學院冶金系畢業後,赴麻省理工學院留學,回國後便進入阪神特殊鋼,年紀輕輕就當上專務,每年都無法現場恭聽父親在阪神銀行開工前的新年致詞,但是,同樣身為經營者的他,對於以風格獨特的財界人聞名的父親的致詞充滿了興趣。
『嗯,我已經將重點約略告訴了秘書課課長,請他擬好草稿,也叫銀平試著提些意見,當作學習。』
大介這麼說,眼睛看著跟自己一樣從慶應大學經濟學院畢業,在阪神銀行總行營業部擔任貸款課課長的次子銀平。臉龐端正酷似父親的銀平說:『父親都有那麼優秀的智囊團了,還要我學習,這麼嚴格訓練我,早知道就去其他家銀行了,大家還以為我這個銀行小開有多好混呢!』
坐在銀平隔壁的次女二子說:『乾脆廢止那種慣例嘛!行員都要站著聽父親的新年致詞吧?父親,你自己是個喜歡新潮的人,還把我們送到國外留學,讓我們受國外教育,在其他方面卻很封建呢!』
『但是新年致詞是從阪神銀行創辦人,也就是你們祖父那一代傳下來的規矩,豈能在一朝一夕之間廢止。而且在都市銀行中,只有我是銀行持有人頭取,所以作風也要像個持有人頭取。』大介說著,喝了口酒。『對了,鐵平,你那邊今年有什麼抱負?』
『今年汽車產業會繼續成長,所以我想以軸承鋼為主,投資大量生產用的大型設備。如果能夠實現,軸承鋼的市場佔有率將攀升為第一,在特殊鋼製造廠中保有屹立不搖的地位。』
雖是技術人員,但在經營方面也積極推動政策的鐵平,說得熱血沸騰。大介臉上浮現出笑容,說:『你是不是又想從我這裡挖幾十億了?沒錯,阪神特殊鋼也是你們祖父創立的公司,所以一定要讓它成長茁壯,但是不要忘了,從阪神特殊鋼到萬俵不動產、萬俵倉庫、萬俵商事等等,所有萬俵企業集團的根基都是阪神銀行。』目光銳利的眼睛,在銀髮的端正臉龐中炯炯發亮。
干邑白蘭地蒸鯛魚之後,是牛排上擺著肥鵝肝的鵝肝菲力牛排。
『喲,跟巴黎Maxim餐廳的菜單一樣呢,姊,妳還記得嗎?』么女三子興奮地說。
『是啊,我跟妳住在巴黎時,父親來巴黎參加國際金融懇談會,帶我們去了Maxim。他說那裡很好吃、很好吃,點了附魚子醬前餐和舒芙蕾甜點的全餐。結果結完帳後,父親口袋裡的錢包連五法郎都不剩,害我們走路回到了喬治五世旅館。』
次女二子想起去年大學畢業時,跟在學中的三子一起去法國時的事,咯咯笑了起來,鐵平的妻子早苗也說:『公公竟然會沒錢搭計程車,在日本根本不可能發生。想到是為了Maxim的料理,就覺得好笑……我陪家父去法國時也去了Maxim,不過那次是大使招待,所以不需要擔心結帳的事。』
早苗談起了自己跟曾任通產省大臣的父親大川一郎去旅行時的事。她穿著總疋田的訪問著,配上綠寶石和服帶扣,二子和三子穿著小禮服的胸前戴著星彩紅寶石項鍊,三個人被餐廳吊燈的燈光照耀得燦爛醒目。
萬俵家已經開始上甜點了,服務生推來擺放萊姆酒的餐車,在餐桌旁製作舒芙蕾。兩個服務生熟練地烘烤著舒芙蕾。
─ 本文摘自 山崎豐子《華麗一族(上)》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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