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規範(Norms)
茱莉和我在甘迺迪機場的義大利航空公司櫃檯前排隊,要去義大利一個星期,出席朋友瑞克和伊玲在陣亡將士紀念日舉行的婚禮。
我有點擔心過不了保安檢查那一關,X光機無法透視那三大本厚厚的大英百科時,會不會亮起紅燈呢?這可不是平常見到的那種適合帶去度假閱讀的平裝本小說。不過看來義大利航空公司挺尊重學問的,所以我們輕鬆過了關。
我們搭的是夜航班機,等到閱讀完打油詩(nonsense verse)以及北歐式滑雪(Nortic skiing)後,我把大英百科往座位前方的椅背袋裡一塞,人往後一靠,準備小睡一番。才剛睡了九十秒鐘左右,就聽到一陣鼾聲大作,就在後面兩排的第十七排D號座位上,有位鼾聲很響的乘客,那可不是尋常的打鼾法,而是像卡通《摩登原始人》主角的打鼾法,分貝之高,就跟噴射機機翼那兩千磅重的引擎發出來的聲音差不多,我簡直可以想像,遮陽窗板隨著鼾聲韻律跟著忽上忽下的情景。
「老天爺!」我驚嘆說。
「哇!」茱莉邊把眼罩拉到額頭上,邊發出驚呼。
我轉過頭去,看到那個乘客正張大了嘴,那個豬頭長得肉呼呼的,一張紅臉飽滿得就像個托斯卡尼番茄,身體硬塞進一件緊身黃色短背心裡。不是只有我一個人看著他,我留意到有十幾個乘客都像我一樣在座位上轉過頭去,對這個音響奇觀驚訝萬分。他前後七排座位之內的乘客沒有一個在睡覺。
有位空中小姐正好經過,我忙不迭攔下她。
「你能不能叫醒他?」我問。
「對不起,這不符合我們公司的政策,」她說,帶著義大利腔。
「可是他搞得飛機上的人都不能睡。」
「除非有安全上的理由,否則我們不會去叫醒乘客。」
「哦,事實上,睡眠中若是呼吸暫停會很危險的,只要半分鐘,腦部就會缺氧了。」
她好像一點也沒聽懂我的話。「你想叫醒他的話,可以自己去。」
她走開了,他媽的。我本想去戳戳那個打鼾矮冬瓜的胳臂,然後跑開,但後來還是決定,離得遠遠地恨他是為上策。
每隔兩分鐘,鼾聲會停下來,而我就不免產生錯覺指望,可是接著鼾聲又大作。我心煩極了,全世界的知識都沒法解決這個困境。意思是說,我的學問確實在某方面有所幫助:此時我倒可以藉由一個清楚的歷史和哲學框架,看清楚這個鼾聲大作的情境。
「這是一個典型的倫理道德困境,」我跟茱莉說,「標準典型的。」
茱莉打量著我,不確定接下來聽到的會不會比那鼾聲順耳。
「我讀過『倫理學』這部分,」我接下去說,「眼前就有個一清二楚的例子:功利主義對義務論。」
「這是指什麼?」
我解釋說,信奉功利主義者是以最大多數人的最大福祉為原則,所以會去叫醒他。要是哲學家邊沁在義大利航空公司班機上推甜點車,你可以用屁股打賭,那個鼾聲大作的奇人必然會清醒無比坐在位子上,而且有人還會用濃縮咖啡灌他喝下去。
但是義務論者就會讓他繼續睡,因為他們信奉個人權益。不幸的是,咱們這班機的空中小姐是個義務論者;義務論者說:萬一你們全在一艘救生艇上挨餓,也還是沒有權利把最衰弱的那個人殺了吃掉。
茱莉似乎還頗感興趣的,總之,算是比一般程度感興趣一點。
「那麼你是屬於哪一種呢?」
「嗯,我認為我們該去叫醒那個打鼾渾蛋,所以想來我是個功利主義者。」
「噢,」茱莉說。
「除非我自己是那個打鼾的人,那我就會是個義務論者。」
茱莉哈哈大笑起來。但說來難過,我並不是在說笑。為其他人著想時,我是功利主義者,但為自己著想時,我是義務論者。顯然在道德領域還可以再加強一點,不過起碼已經懂得如何用那些理論貼標籤,這就讓我心裡好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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