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青少年自殺,
給青春生命的力量(下)
從《醫生》紀錄片的座談會談起
◎廖珮劭、何馥齡
現場問答
以下是現場聽眾的問答摘要:
聽眾A:我有兩個問題想要請教導演,首先,請問導演是如何接觸到這個題材?第二,海報上的狗的星座、故事,來源為何?
鍾孟宏導演:故事在一九九六年發生時我就知道了,當時我太太在美國讀書,是她告訴我的。雖然今天座談會的主題是「面對青少年自殺,如何給青春生命的力量?」然而拍此片時,我並未設想要與觀眾探討這個主題。我們可探討的不只有青少年的教育問題或尋找自殺的線索。我認為可以擴大範圍探討生命,從醫生的角度來看孩子的死亡,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他的孩子走了,該怎麼面對未來的生命?如何面臨職業與人生的衝突?
關於海報上的圖案,那是影片中的秘魯男孩說的故事。在拍攝時,剛好碰到秘魯小孩來求醫,他的年齡、興趣皆與溫醫師的兒子昱和相仿,於是就把他加到這個議題裡面。如果沒有這個小孩一起做對照的話,我想此片的豐富性就不會這麼夠。
狗的故事就是秘魯小孩講的,我想這不完全是他創作的故事,某種程度上可能與南美洲的古老寓言有關。
鄧惠文醫師:剛聽到導演很關心溫醫生在喪子後如何活下去,我想做個回應。
剛開始看本片時,我直接想到我外婆,她在晚年有食道癌,好幾次發病,我都是把他送到醫院住院,然後就去看自己的病人。在精神科門診中有很多病人來發酒瘋,或有女孩假裝自殺要我幫他找男友來,有很多無理取鬧的事情。在治療那些病人時,想到阿媽做化療很痛苦,而這些病人青春正盛卻想求死,內心有很複雜的情緒,但這是我的職責,我還是會把時間耗在病人身上。雖然到現在我都會問自己:把時間花在工作上是不是對阿媽有愧疚?還是會有很複雜的情緒,但我知道沒有單一的解答,你只能就你的角色去做你應該要做的事情。
對於溫醫師喪失他唯一的兒子,卻依舊努力於延續其他生命。大家試想,支持他的力量是什麼?那我們自己又如何把那個力量用出來?我覺得這是我們可以去思考的。
聽眾B:片中昱和的畫裡出現上吊、來生、死亡的主題時,家長是否疏忽了他畫裡的涵意而沒有及時阻止他自殺?我自己的想法是,家長不能只在意成績或提供孩子好的物質生活,而更該關心孩子如何調整情緒及處理事情的態度,傾聽孩子並站在孩子的角度。
第二個問題是,現在的價值觀與教育觀念,太過混淆了,那家長能扮演什麼角色?這部分想請理事長做經驗上的指導。
蕭慧英理事長:在情緒的處理上,必須注意每個孩子的差異性。有些孩子容易情緒不穩定,有些神經比較大條,我們必須盡可能地針對孩子的個別差異來給予協助。像我的孩子自我期許很高,他對自己的生命歷程是有一些想法的,這樣的孩子容易有情緒,因為他對很多事是很敏感的。我個人的經驗是,在他有情緒時,不要再給他情緒,而是在一旁提醒他,告訴他他的情緒來了,不要在此時否定他的情緒、勸他,通常這樣不會有用。
鄧惠文醫師:我認為,這不能單一的說是家長的疏忽,父母如果能夠更加注意當然非常好,但這問題牽涉到社會的包容度。若在我成長的年代,像昱和這樣的孩子大概不會被包容,畫個棺材就會被說觸霉頭,現代社會則較能讚賞小孩的創造力,能夠包容昱和這樣的孩子。
可能有人認為溫醫師有疏忽,但事實上溫醫師很清楚他的孩子對武士道和死亡的議題有興趣,他們不是不關心,只是沒有直接把他的行為跳躍解讀成會促使他失去生命。
聽眾B:我想,需要以您的專業才能判斷昱和的行為是否含有自殺的動機。但我真正想問的是,當孩子琢磨於能傷害自己的東西,或對人生的終點站有自己主觀的想法時,家長是否能做一些適度的引導?
鄧惠文醫師:昱和是個特別的孩子,單從影片的觀察,沒有經過任何晤談,我不敢斷言昱和的死亡是因為對兵器或死亡的興趣,或這是意外事件,我更不能也不敢評斷說是溫醫師疏忽了。
至於一般的個案,如果孩子有自殘的傾向,當然要加以引導,父母除了轉移其注意力外,更重要的是「了解」,在急著把他引開之前,必須充分的了解自殘背後的原因,再思考該如何引導。
以自殺來說,根據統計,自殺個案第一次自殺便成功的比例很高,換言之,若想預防自殺,而把對象鎖定在輕微自殘的孩子上,其實是錯誤的,這些輕微自殘的孩子,模式會一直相同,雖然也有可能弄巧成拙,但更可怕的族群,是平常沒有做過這些事的人,他一來就是意志堅決的大動作。
這麼說也許會造成大家的恐慌,擔心平常活潑快樂的小孩,明天有可能突然自殺,毫無預警。其實並非如此,因為一定會有徵兆,例如情緒上的變化。父母必須讓孩子感受到你很OPEN、你很願意傾聽,所以他什麼事都能放心告訴你,如此我們才有機會去區分,那是純然的興趣,或者,他有心理上的疾病、喪志想結束生命。
那要怎麼介入孩子的生活?怎樣的介入才是剛好?關心永遠不嫌太多,但是父母要留意的是給意見,給的太多會變壓力,父母必須用心拿捏使兩者平衡,多傾聽孩子,尊重他的想法。
聽眾C:我想問的是,白髮人如何面對黑髮人的死亡?我們該如何勸慰白髮人?而非只是大家哭成一團。
鄧惠文醫師:為何送晚輩走比送長輩走更痛苦?因為長輩的死亡,是很早就有心理準備的事實,人們花了很多時間去面對,而對於晚輩的死亡,則毫無準備。所以,認為小孩都會比自己晚死的想法需要改變,那不是真的人生常態。
很多人把自己的夢想寄託在孩子身上,於是孩子生命的結束等同自我未來的截斷,所以當中除了喪親的傷痛外,還包括對自我的危機感。因此,如果一位老人家經歷喪子之痛,想要走出憂傷,唯一的可能是重新詮釋他的生命,了解自己的生命是很有意義的,自己要過得充實,才能使未來的人生不被截斷。
聽眾D:我們以為人走上死亡是因為碰到困境,可是我們卻看到一位這樣年輕、聰明、開朗的孩子,走上一條意外的路程。想請問,我們的生命教育、人文教育是否出了問題?所以無法使孩子對「生」有好奇,反而對「死」更好奇。
鄧惠文醫師:如果你學過音樂、樂器,去聽各種音樂表演,就會感到很多樂趣;但如果沒有學過,你可能覺得千篇一律。要點就在於,能不能看出事情的不同跟趣味,這需要具備多元的眼光與價值觀,可是,我們相當缺乏能培養孩子多元的眼光與價值觀的教育。
我親戚的小孩最近面臨升學,一直說不想活了,於是我的親戚來向我求助。他的父母認為這個優秀的孩子沒有任何問題或壓力,完全是因為對人生無望而想尋死。但是在與孩子對談時,卻發現跟他的爸媽想的完全不一樣,他說他是覺得已預見自己的未來會跟爸媽的人生一樣,就是不斷地讀書、考大學、念碩士、博士、當教授、做研究,他覺得這樣的人生很無趣,活下去一點意思也沒有。聽到他這樣的說法,我認為問題並不單純。於是,我繼續追問他:「如果是這樣的話,你說未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沒有好奇,那假設你不好奇地過完了一生,對你有沒有損害?」他回答:「至少,我現在要背歷史啊!」原來,根本的原由是因為現在他對於背歷史是有困難的,這並不表示他沒有能力去背,而是要求他背歷史的方法,令他煩躁、痛苦。有時孩子會把問題跳到很遠的地方去表達,若此時沒有人引導他,他就很有可能想不開。
如果我們的教育體系更有彈性,能讓孩子用自己的方法學習歷史,是不是能創造不同?讓孩子能快樂、更有活下去的渴望?此外,父母的生活方式是否能給孩子多一點想像的空間?孩子最早看到的世界是父母親,所以追根究底,孩子的問題來自於父母。如果青少年對生不好奇,就先檢視他的長輩是不是侷限、扼殺了他對生的想像力。
有時家長帶孩子來看診是因為人際關係的問題要我輔導孩子。這時,我會問他:「如果你遇到同樣的人際問題,你會怎麼做?」他說:「我不知道。」這就是問題!當爸媽都無法解決,怎能幻想小孩有能力解決?所以父母要和孩子一起學習。
聽眾E:國內對於看精神科有些避諱。請問青少年有需要到精神科的話,該如何說服他們?
鄧惠文醫師:就國內目前的狀況,如果青少年需要諮商或輔導,在尚未確定有任何疾病時,我建議先別帶到醫院的精神科。首先因為他會抗拒,他會覺得大人把他的問題視同於需要醫療的問題,我的經驗上,這樣的孩子來到精神科通常不講話,他們會說是爸媽強迫來的;第二,就算來了,通常會很失望,因為國內精神科醫生一天的看診人數相當龐大,所以無法和孩子經營關係,通常得另外約時間。所以我建議,不確定是否已產生疾病的話,先找心理諮商師。目前國內諮商師已有一定的證照制度,有很多好的心理諮商師、諮商所或社區管道,他們可以做初步評估,若情況比較嚴重時再到醫院看精神科,比較不會傷害孩子的感覺。
聽眾F:我們的社會有什麼政策能協助面對自殺的家庭?或者現在有什麼團體能提供協助?
張碧華主任:面對自殺,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要給孩子生命的力量。我們人本基金會在台中針對弱勢的孩子組織了青少年劇團,豐富孩子的生命,希望他們能在學校以外的場域得到重視,並對其他事情抱持興趣。其他諸如音樂、戲劇、舞蹈,都可以鼓勵孩子參與,讓孩子有機會透過各種方式來展現自己,肯定自己。
站在預防的角度上,我們可以因應孩子不同的年齡,透過不同媒介和他們討論生命,而不是等孩子發出訊息,才開始注意或預防。事實上,死亡在生活中本來就需要被提到。我們會害怕面對死亡,就是來自於我們的上一代也很害怕面對死亡,以致我們生活中缺乏對死亡的了解。
我覺得,運用不同的素材,很主動的在生活裡探討生命的議題是重要的。在題材上,讓人感受生命的喜悅,會比讓人感到害怕來的更容易有機會作思考。
此外,想問問大家快樂嗎?當我們在談預防自殺或如何給生命力量時,在每天起床、睜開眼的當下,你覺得是喜悅的開始或厭倦?當我們的社會在談如何解決小孩的壓力時,父母又是如何看待生命的?
父母是小孩活生生的範本,所以站在預防的角度,我覺得父母要先讓自己的生命有動力跟喜悅,孩子也就能感受到生命的樂趣。
鄧惠文醫師:若有人產生自殺念頭,衛生署自殺防治中心設有自殺防治網,在各個診所、醫院都設有專線,民眾可以多加利用,尋求立即的諮商與評估。
但對於青少年自殺的問題,我們最需要做的是建立多元的價值觀。價值觀的單一化,導致人在無法配合他人的期待時,無法從別的角度認可自己,這是大部分青少年遇到壓力就想自殺的原因。此外,要培養調適力與抗壓力,這也是我們教育裡長期缺乏的。許多威權式的教育認為,給孩子很大的壓力,孩子就會自然有抗壓力,這是錯誤的想法,任何事都要學習與適應,不能期待孩子會自己生出抗壓力來。
因此,大部份的經費與精力不要只花在最後的環節—如何防治自殺,而是在早期的教育裡面培養每個孩子有多重的彈性,當孩子在學業、感情上受到挫折,能夠去思考其他的出路。這中間孩子可能會出現情緒上的症狀或思考打結,這時社區諮商協會便扮演重要的角色。
但我建議,出現問題時不要過於倚靠諮商,專家、醫師並非萬能,很多時候,生活中周邊人的溫暖,才是孩子最需要,也最實在的力量。
本文轉載自《人本教育札記》207期,主題是「你可以給青春生命的力量—面對青少年自殺怎麼辦?」,歡迎訂閱,電話:2367015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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