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裡一個晴朗的午後,六點一刻,我坐在牧羊人的吧台附近,從眼鏡框上盯著那個男的。我很確定他想來『釣』我。比較不確定的是我要怎麼對付。從外表看,這人使我想起卡特少校,幾個星期前的一次軍中舞會,少校在送我回家的公務車上抱住我,被我拒絕的當時,他道歉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妳這個女孩也實在太難得了。』
早在大戰前,我就對牧羊人聞名已久,只是從來沒單獨去過。之前任何一間小酒店我都沒單獨去過。
那年是一九四六,大戰剛結束,我在兩天前回到倫敦。我二十八歲,雖然一切都未定,孤單一個人,但也還不到生命中所謂的:『他沒有房子,也不想再蓋房子。他孤單一人,就孤單一個人吧。反正睡了會醒,看得了書,寫得了信,也會在落葉飄飄的大路上踽踽獨行。』
牧羊人沒有改變。我喜歡的就是它的名字──牧羊人市場裡的牧羊人,名字裡那股反諷的味道,牧羊人和一個市場,對立的暗示那麼明確。仍舊是同樣的天花板,發亮的褐色,好像灌足了焦糖,看上去好鬆脆,真教人以為一碰就會迸裂似的。進門右手邊的電話仍舊封在古董轎子裡,轎子的壁板繪滿了團花,酒保也仍是自以為拿到的半克郎是枚弗洛林銀幣的那一名。
我再瞥一眼那個長得像卡特少校的男人,發現他把椅子離我坐的位置又移近了幾吋。一個胖呼呼、金髮紅臉的年輕人;照我們的說法,他的腦袋負荷量不會太大,不過,也不是好欺負的腳色。接著我把眼光遊向較遠的地方,很失望,看到的儘是陌生人。牧羊人是一個我們隊上凡有休假者必到的聚會場所;我來的目的就是希望若碰不到朋友,至少也能遇到一個熟人。
一瞬間,我和站在轎子前面一個男人的眼睛對上了,那個位置只有一個角落看得見,那上面漆的玫瑰花一大半都開裂了。他的頭和肩膀矗在一群軍官後面,足夠讓我看出他是個平常百姓。很斯文,也有些邪氣,我覺得。很可能是個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我別開視線,啜了一小口雪利酒。
就在第二個卡特上校站起身,鼓著疑惑的眼神,帶著裂嘴的笑容向我挪近,我也十分確定他會以『真巧啊!妳在這兒。讓我想想看──我們在哪見過?』之類的話題過來搭訕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很低的聲音在說:『我們上別處喝去。』說話的聲音太模糊,簡直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一時間我還以為是幻覺。
我轉頭。
先前當他是個上流社會公子哥兒的陌生人就站在我後面。我驚嚇到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掰開我握著酒杯的手指,把杯子擱到窗臺上。他的手扣緊了我的手腕。我可以感覺到他強硬的拇指按著我脈搏的壓力。『走吧。』他同樣以低低的聲音說。我用另一隻手拎起皮包,就在那個卡特少校分身的注視下,他仍舊鼓著眼睛開著嘴巴,只是臉上沒了笑容,我隨著這個陌生人走出了店門。
在人行道上他停下來,鬆開了我的手。我轉向他,我們彼此對望。我還昏眩在自己莫名其妙的順從裡面。他在微笑。
天哪,我是在幹嘛呀?我一面想一面盯著他的眼睛看,發現那對眼睛讓人挺難受的。凹陷得很厲害,深灰色,鑲著一圈白邊,很特別的一種虹膜,多半是很老的人才會有的。可是也許因為位置的關係而產生了一種近乎邪惡的神采。他兩隻眼睛不在一個水平,左眼比右眼稍微高出一些。八成是這個緣故,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下流。
他不高也不矮,人瘦骨架小,不是我喜歡的體型;他的臉也不是我喜歡的型,雖然帶著那種相同的奇特魅力,那種不對稱不工整的輪廓所表現出來的滄桑。高鼻梁上有凸結,顴骨強勁面頰凹陷,嘴唇很長,下巴倒是圓得挺漂亮。烏黑微鬈的頭髮壓低在寬闊的額頭上,襯托著那張灰白嚴峻的臉孔,就像一簇垂掛著一條條齒狀葉片的黑色藤蔓。
我別開眼光,往街道另一邊看,午後懶散的陽光攤在行磚道上。我再回眼看他,他不再微笑,他在專注的打量著我。
『我們去溪街上的俱樂部,』他說;『那裡比較安靜。走吧。』
我們倆過了街走沒幾步,我在一間古董店的櫥窗前停下來。我的同伴也停下來。店舖熟悉的景象使我覺得很有安全感,那些散綴在藍色水綢上的古董裝飾、扇子、古鐘、珠鍊、鼻煙盒,水綢從一隻謝拉登款的箱子頂端垂灑下來,前面還刻意布置了一些小小的波紋。
『妳喜歡這類東西?』他問。
『對,』我說,『不過一定要漂亮。我喜歡的東西並不是老就可以,還得漂亮才行。』
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明白,老而漂亮,明白。』
我躁熱起來,我氣自己為什麼會臉紅,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令我窘成這樣。我站著不動,但是不再注意那些古董玩意,我的眼睛移上櫥窗玻璃,玻璃上映著兩個人影。
─ 本文摘自 愛娣思‧譚普騰《慾望的盛宴》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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