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開始,爸爸在縣政府的新職是主管自來水和瓦斯的公用事業管理所。自來水問題十多年不能解決,可以想見這個單位需要多少整頓,而二戰後經費短絀更是一個問題。他開始一面整頓所務,一面全面徹底檢查全市的供水系統,另一面思索經費短絀下解決問題的另類「奇招」。他的奇招如下:他偶然發現,現今科學園區附近曾經有過軍事計劃(一個說法是某種海軍基訓中心,包括一個人工湖)。
這件事當時被民族晚報(或大華晚報?)聳動化為頭條的「十八尖山發現日軍寶藏」新聞。「寶藏」雖然解決了建材問題,卻也帶來了不少麻煩,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甚至故意找記者寫新聞說爸爸私吞「寶藏」。這件事後文將另有敘述。那時幸虧鄒縣長有軍方背景,也知道恢復供水對他自己政績的重要,爸爸還是能全心進行修竣工程,從水源頭前溪開始,一路往市內修。
自來水系統終於修復完成。接著就是爸爸生平最得意的一天。之前幾天爸爸都派了宣傳車向市民宣佈將恢復正常供水,(尤其是二樓以上)久未使用的水龍頭必須關緊。可是經過十幾年缺水,很多市民顯然不相信,那天晚上,新竹市鬧了一場歡天喜地的水災,阿爸也因此出了名,至今還有老輩市民津津樂道。
供水恢復正常以後,改善瓦斯供應,阿爸又申請美援輔助款津貼市民裝設水表和瓦斯表,公用事業管理所從此可以按表收費,提供進一步建設的經費。該所因此變成可以申請貸款的營利單位,人員和車輛都大幅增加。但是,爸爸的成就也正是他的災難的開始。
公共事業管理變成有收入的大單位,所長自然成為很多人眼紅的肥缺。但這一時還不是問題。以爸爸當時的地方聲譽(他在縣與市的成就都是其他縣市參訪觀摩的對象,他在扶輪社的匿名是新竹中學校長辛志平校長特別為他取的希臘海神Poseidon),一時還沒有人敢動他。麻煩來自:第一,他被迫加入國民黨;第二,「有力人士」都競相想往他的單位安插人員;第三,公用事業管理所人多車多,國民黨縣黨部一到選舉都會向他要人要車要錢(協助報銷)。這些都是他所痛恨的,雖然有時勉強敷衍,但他的「不識相」已經得罪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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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不到可以不來的理由!
◎如果 擔心明天不知道要和同學、朋友聊什麼,那就來樂生講堂叭~ ‧關於樂生講堂
「樂生講堂」是保留樂生院運動所沖積出來的一個知識與運動的組合。一開始,一群學術工作者受到長期聲援樂生院青年的號召,出於保衛歷史與人權尊嚴的熱情,集合發起「捍衛樂生刊登廣告」的行動,並參與了415護樂生的大遊行。行動過後,為了深化知識上的討論、延續運動的能量,並且繼續匯集社會上的正義之聲,而提出以週末營隊的方式,創辦一個民間的講堂。她的地點就在樂生院,她號召全國關心樂生院保留的人士參與,她充滿著自由而獨立的講學空氣,雖然是在歷史邊緣中浮現的粗陋學校,她卻期待將樂生院變成台灣永恆的珍寶。
首先,這個講堂的捍衛者是曾被歷史遺棄的漢生戰士。講堂的工作人員與師資是來自四面八方的青年、文史工作者、藝術文化工作者、以及各大學的教師。講堂的空間是晴天之下的綠色草地。在這裡,將會有無數的知識爭辯所引燃的火花,會有不同時代的運動經驗相互激盪出的洶湧波濤,而這些閃耀的光茫將會被如實的記錄與發送,並成就一頁超越惡質政治的公眾自主學習的歷史詩篇。
為了達到上述的目的,樂生講堂將從五月十九日起的每個週末,連續舉辦四梯次的營隊。在營隊中,我們會討論台灣的醫療與殖民史、都市發展與地方政治、媒體解毒、運動與社區實踐、法律與人權、社運與污名化、工程技術與社會...等等這些議題,正因為這些議題並不是憑空出現的玄思,而是與樂生院保留運動無法分開的論述,所以如此的討論將帶著強烈的現實性,並鑲嵌於樂生院去留爭議的歷史現實之中。講堂期待討論過程中能探索出無限可能的未來。
在營隊中,我們並不認為參與者是一個個被動的聽受者,而是期待所有人皆成為保留樂生院的實踐者。我們會邀請所有參與者用自己的方式來實踐這場運動:我們可以成立樂生網路電視台、或者進行口述史的記錄、可以以勞作的方式整理樂生院、留下新莊人文地景的田野調查、甚至可以用戲劇的方式在地的表演...等等,講堂沒有受到任何形式的限制,因為我們認為參與者本身就是創造歷史的行動者。
在營隊中,以及之後,我們希望所有的參與者都能夠透過樂生院保留運動,深化對台灣社會的理解;而透過經驗的交流與對話,擴大我們自己對運動的想像,進一步在各路同志的相互學習之中,畫出更為廣闊的人生地圖。當然,最重要的,講堂希望在未來保衛樂生院與捍衛人權的任何戰役中,都能看到彼此在不同的天空下,奮力向前挺進。
【主題1:我們為什麼關心樂生?】
時間 活動主題/主講者
5月19日(六)
13:00-13:30 報到、講堂設計介紹
13:30-14:30 院區導覽、新莊簡介
14:30-16:30 公衛醫療與台灣殖民史/范燕秋(師大台史所)、林宜平(台大衛政所)
16:30-16:40 休息
16:40-17:30 樂生之聲(樂生運動介紹)/青年樂生聯盟、樂生院民
17:30-19:00 晚餐 飲食地圖過關遊戲
19:00-21:00 紀錄片欣賞:貢寮你好嗎?/崔愫欣導演
21:00- 就寢(在樂生渡週末夜)
5月20日(日)
09:00-10:30 媒體解毒座談/管中祥(媒體觀察基金會)、李佳欣(樂生傳播青年)、胡耿維(傳播學生鬥陣)、郭力昕(政大廣電系、媒觀董事)
10:30-10:40 休息
10:40-12:30 都市與地方政治/陳信行(世新社發所)
12:30-13:30 午餐
13:30-17:30 「我們能為樂生做什麼?」工作坊/樂生傳播青年、樂生醫療口述史小組、陳信行(世新社發所)、潘翰聲(綠黨)、青年樂生聯盟、董福興(部落客)
【主題2:社區連結,新莊臉譜】
時間 活動主題/主講者
5月26日(六)
13:00-13:30 報到、講堂設計介紹
13:30-14:30 院區導覽、新莊簡介
14:30-15:30 社會運動與社區連結(Ⅰ):花青&樂青與前輩面對面/吳文通(鹽寮反核自救會)、陳建志(綠盟)、美濃愛鄉協進會、粘錫麟(綠色主張工作室)、蔡福昌(城鄉發展基金會)、荒野保護協會、反蘇花高青年
15:30-15:40 休息
15:40-17:30 社會運動與社區連結(Ⅱ):經驗與策略分享/吳文通(鹽寮反核自救會)、陳建志(綠盟)、美濃愛鄉協進會、粘錫麟(綠色主張工作室)、蔡福昌(城鄉發展基金會)、荒野保護協會、反蘇花高青年
17:30-19:00 晚餐 飲食地圖過關遊戲
19:00-21:00 如何面對地方派系?/吳文通(鹽寮反核自救會)、陳建志(綠盟)、美濃愛鄉協進會、粘錫麟(綠色主張工作室)、蔡福昌(城鄉發展基金會)、荒野保護協會
21:00- 就寢(在樂生渡週末夜)
5月27日(日)
09:00-14:30 「新莊臉譜」工作坊:新莊人故事/青年樂生聯盟新莊小組
14:30-17:30 成果發表/我們能對新莊做什麼?/王醒之(輔大心理系)
活動聯絡人: 朱政騏0920336698 、 郭婷雅093236156 9 搶先報名信箱: Lin.Vichy@gmail.com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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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叢林裡的 “Poseidon”
爸爸的這些困擾,鄒清之縣長任內多少已有,而在彭瑞鷺接任縣長後更形惡化。事情終於在彭籌劃競選連任時表面化:彭要他負責六百萬元的競選經費。爸爸告訴他,公共事業管理所不是私人公司,他不能這樣做。不但如此,為了前兩期自來水改善工程,公用事業管理所已經負債;當時還在為第三期自來水擴建工程以及第二期瓦斯改善工程的經費傷腦筋。彭瑞鷺聽了當然極不高興。其後爸爸就接到彭身邊的人他「多半做不久所長」的暗示和明示。當時升官調職都有價碼,最低的教員調職也要至少三萬,其他形式的營私舞弊不勝枚舉。,選舉將到時,這一切更是變本加厲。在公用事業管理所這個有收入的肥單位,阿爸因為前述特殊因緣當了主管,卻還理直氣壯的不肯充分合作,而且不合作了七年之餘,還大談十年、十五年計劃,對許多人來講,已經到不可容忍的邊緣。
當時爸爸正在辦理第三期自來水擴建工程。公共工程局來函說,政府只能補助一半,另一半必須向美援會申請貸款,但美援會堅持必須提高水費才願貸款。提高水費案提到縣議會時,馬上變成縣議員耍弄的題目。縣議會決議組成七人小組到各地水廠調查水費。旅行吃喝費用本來應由縣議會支出,卻要公用事業管理所報銷。這些費用竟然還包括到台北觀賞日本歌舞團的表演。怎麼報銷呢?
◆禍起東牆
一九六四年夏天,我在政大新聞研究所讀書,當時已經拿到美國大學獎學金,正在準備出國。那一天突然接到家裡拍來的電報,說爸爸被不明身份的人士用吉普車帶走。我極為驚訝,因為阿爸是最不「政治」的人,而且如果是政治事件,抓的人應該是我。我和當時讀政大政治所的謝聰敏來往密切,跟他去見過彭明敏教授,雖未直接參與,卻知道他在全國各地「擦火柴」,串連反蔣人士。而我自己也和僑生中有左派背景的人有些來往。但是,如果不是政治事件,究竟是什麼?
趕回新竹家裡後,才知道調查局的人到公用事業管理所搜索,沒幾分鐘就找到一堆單據,並把爸爸帶走。那時調查局(當然包括各地的調查站)還極為神秘,而這種神秘又加強了它的震懾威嚇作用。我努力找人詢問,以拼湊出事情的輪廓,但肯說話的人不多,有些甚至不敢和我見面。
拜託台北政大朋友的家長(政大有不少黨國人士的子弟)向調查局要求和阿爸見面,一時也沒有結果。
◆來自警總的司法黃牛
這段時間相當讓我困擾的是司法黃牛。我趕回新竹那晚,就已經有人上門招攬,其後至少應付了七批。我雖然不想用他們,卻知道不能得罪他們。這時我已經知道阿爸的事不是「政治」事件,如果起訴,應在新竹。這些人渣中有些人顯然真正掌握有力的特殊關係,即使不用他們,也不能激怒他們。應付他們的經驗必須找時間用類似小說的方式寫出來,才能傳神。但其中兩人卻必須提一下。
這兩人自稱在警總任職。他們邀我吃飯(意即要我請客)。我想看看是否能從他們口中多問出些蛛絲馬跡,就和他們見面。見面後才知道他們有興趣的是前文所說阿爸發現的「日軍寶藏」。他們拿出當年的晚報頭條剪報,千方百計想從我口中套出阿爸究竟私藏了多少。意思是:如果和他們分享,可以保証阿爸沒事。我告訴他們,所謂寶藏其實是水管之類的建材,並不是他們所想的黃金之類,但他們顯然不相信。我不確知他們是否真是警總的人,但其中一人確實拿証件給我看,只是遮住名字。這兩人纏擾了我好幾次(有一次還多帶來一個「上級」助陣),大概是因為沒有結果,最後才放棄了。
◆制度性犯法的操控迫害手段
隨著時間流逝,緊張的氣氛減低,漸漸有人(尤其是一向崇拜尊敬阿爸的人)敢講話,我才能大致拼出事情的輪廓。事情出在縣議會七人小組吃喝玩樂(包括觀看日本歌舞團)的「變相報銷」。變相報銷是國民黨統治最虛偽的產品之一。例如那時中央有許多「節約」的規定,像地方接待中央訪視大員只能有幾菜幾湯之類。只有頭殼壞去的人才會真正幾菜幾湯地招待。報銷時自然只能挪用其他經費項目。這已經成為例行公事,有其標準作業程序:業務人員編好文件,主任秘書就可代主管蓋章批可。阿爸專心工程事務,自然更是如此。
技術上這當然是犯法,但這種結構性犯法卻是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操控手段之一。如果誰被看不順眼,就可以選擇性的依法執法,找他開刀。例如阿爸的確有幾次(在推託數年之後)被迫「為了黨」替國民黨縣黨部報銷,但卻沒人揭發,出事(以及調查局能查出)的,反而是議會七人小組的帳單,而調查人員很方便的幾分鐘內就搜索到,也非常耐人尋味。還有,這不是什麼大案件,但調查站卻擺出大陣仗,然後又神神秘秘地把阿爸拘留經月,更加令人費解。
阿爸的同事和友人綜合其他消息和徵象,有一個判斷:這事由縣長彭瑞鷺的楊姓秘書串通爸爸的江姓秘書設計。其後則有前文所述爸爸久居「肥差」卻不肯合作的背景:不只有人想取阿爸而代之,更有人想安插自己人以取代阿爸,以「收復失土」。這個判斷應屬合理,因為開始有人間接傳話說,如果爸爸願意自動辭職,便可以不起訴或判無罪。事後証明爸爸的牛脾氣救了他:他拒絕認罪,更拒絕辭職。
◆代價高昂的沉冤得雪
最後的結果是爸爸被移送看守所並起訴。第一審雖然判一年六個月有期徒刑,上訴高等法院後還是被判無罪。(但是,律師和必要的打點費用,卻也使家裡負了債。在美國的我有幾年在寄回一半獎學金之外,還要兼差打工,國內的阿母跟弟妹自然更是倍加艱苦)。雖然沉冤最後得雪,爸爸在纏訟經年之後,對建設故鄉第一次心灰意懶,當然更不願繼續在彭瑞鷺主政的縣政府做事。復職後他象徵地工作了幾天,便辭職不幹,應吳火獅先生之請,到大台北瓦斯公司擔任工務經理。
我將永遠記得一九六四年八月底那一天。經過台北的朋友請託後,我去調查站看他,他老淚縱橫地談了家裡和我將出國的事後,竟然要我一定要安排公共事業管理所的某位技術幹部來看他,因為他對第三期自來水擴建工程有一些可能可以省錢省時的新想法。我當時心裡有幾分生氣、幾分啼笑皆非,但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敬佩。我這老爸對建設的狂熱,在精神上和風格上,簡直和建築烏山頭水庫的八田與一「有拚」。
◆思念和責任
因為篇幅有限,也因為尊重爸爸以建設自傲的志業,我只想寫到這裡。我出國後,尤其是我刺蔣後的爸爸,又是另外一個故事,必須等他日再寫。顯然是因為早年公而忘私而對阿母所累積的歉咎,退休後他對阿母照顧得無微不至。阿母逝世後,他日夜思念。九年前中風後,「轉去」老家新竹之外,常常吵著要的就是去找??? (阿母小名)。我不知道爸爸彌留時腦中出現的是什麼畫面。我希望那是我八歲時的那個早晨:在銅鑼圈的山頂上,他在晨曦裡指點江山,告訴我他參與設計的那條水圳怎麼過溪爬山。只是阿母也應該在影像裡:爸爸一隻手像那天一樣放在我的左肩,另一手就擺在阿母的腰上。
我也希望他彌留時已經忘了他所遭受的不公迫害,因為那應該是我們所有生者所須面對的問題:怎麼大幅改變國民黨帶來的「做事方式」,讓正直和敬業這兩項普世性的價值實踐,不但不會受到懲罰,而且成為建設台灣時無需思索、不必張揚的第二本能(second instincts),就像爸爸-以及他即將為社會所遺忘的許多同輩-一生所為所展現的一樣。
【附錄】
刺客的阿母
作者:黃文雄(自由時報1997/9/25)
阿母終於「轉去」了,離我「轉來」還不到兩年。
如果加護病房機器上的弧線不會騙人,阿母「轉去」得很安詳,很從容,甚至很優雅,正像她生平的為人。唯一不同的只是最後幾天少了她慣有的慧詰:在我按摩她的腳的時候,她已經沒有力氣配合眼神用腳趾挾我的手指了。
除了眼睛之外,手指幾乎是我和阿母一年多來唯一說話的方式。即使在去年春天,我剛結束三十二年海外流亡的生活回到中國飛彈陰影下的故鄉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了。
那時我雖然已經回來,卻還沒有公開出現。也就是說,雖然身歸祖國,卻還屬於「地下」的狀態,和阿母見面都是祕密的。那時她臥病在床已經五年,體力和肺活量都已退化,只有力氣講簡單的句子。而且當時的困難還不只這一點。那麼多年沒有看到阿母,回來後總不能連碰都不能碰她吧。可是家裡有二十四小時在身邊照顧她的看護,看護之外還有按摩師、打點滴的,和可能來串門的親友。在這些人面前,我這個陌生人究竟該算是母親的什麼人?
幸虧老三富雄想到個辦法。他學過氣功,若我是他的會氣功的朋友 — 一位歸國學人「洪教授」 — 「洪教授」給母親灌氣的時候,不就可以同時為母親「推拿」、「按摩」嗎?這個無可奈何的腳本要演得逼真,必須雙方先串通好,譬如說不能流淚或哭出聲來。雖然困難,阿母和我居然都一一做到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刻,阿母和我對望著。也許是看出我情緒上的激動,她在我按摩她的腳的時候,第一次用腳趾挾住我的手指,眼中有一閃慧詰的光芒,好像是在說:「我們得先騙過他們。已經回來了,要哭以後再哭。」
但是即使是這樣堅強的母親,也承受不了某些歷史記憶的壓力。當我祕密進出家裡的次數增加,獨裁恐怖時代的氣氛,尤其是刺蔣案後家裡被騷擾、監視時的氣氛,似乎慢慢回來。阿母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只是偷偷回來看她,並不是真要定居下來。我本來想遍遊全島後才公佈我回來的消息,這時也顧不得了,提早在去年五月六日開記者招待會。因為愛兒子,阿母的堅強終於也有了限制。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母這樣的「軟弱」。
然而即使這樣兩相對望,這樣用觸覺講話,從現在開始,竟然也沒有機會了。這是個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而且這個缺憾背後還另有一個:因為我回國太晚了,有多少少年時不知道問的問題再也無法從阿母口中聽到答案。
譬如阿母是新竹內公館林占梅的三世長孫女,小時候還有兩個專人照顧她,但是因為大舅多病,外公家又家勢日趨衰敗,曾祖母聽信了相士的「鐵口」,花錢把阿母送給別人當養女,後來還差一點被「賣」到天津一個富商家裡。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種成長經驗?
又譬如母親不但從小長得俊秀,而且聰慧無比;小學六年,年年是班長。經過老師的介紹,後來和也當過六年班長的爸爸相識結婚。十八歲的她毅然嫁到頭前溪邊的鄉下去。黃家人多,孩子就有十多個(最小的叔叔只比我大兩歲)。黃家務農,阿公兼做「土水師父」。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裡,才十八歲的少女究竟是怎麼調適過來的?這中間又潛藏了多少台灣的一半歷史(婦女史)的史料?
當我比較懂事一些的時候,阿母仍然是一個必須「故事化」才能了解的人。阿母長得出眾的美麗優雅,我記得她的背景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鄉下:家事之外,還有找柴火、撿豬菜、維修防空洞、收集糞便、種菜澆水…和她做這些事時的優雅有緻。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故事。譬如一個新竹農業試驗場的日本人有一次出手打我,阿母怎麼用她得過演講比賽冠軍的日語把他罵得低頭道歉。又譬如一個日本神風特攻隊的少年來村裡要求買一隻小鴨。(他第二天就要一去不回的出征,希望能帶著小鴨陪他赴死。)村人痛恨日本人,不肯賣給他,阿母卻怎麼獨排眾議,幫他找到一隻 …..。
也許每個崇拜阿母的小孩都會把阿母故事化,但是這些故事究竟該怎麼依照人性和社會條件「還原」呢?台大的江文瑜教授曾經邀我寫阿母的故事,我因為不能「訪問」阿母而交了白卷。當時心中未嘗不存她有一天會康復的奢望,現在是連這一點奢望也不能不放棄了。
即使再也無法「還原」,阿母的慈愛、智慧和堅毅卻是無可懷疑的。我流亡海外三十二年,出國後第二年就上了黑名單,刺蔣後的二十五年過的是地下的生活。身體還好的時候,阿母每天清晨五點鐘起來在觀音像前為我誦金剛經。她傳話給我,要我也同樣照做。可惜我的堅毅卻遠不及她。做了幾個月,一位研究佛學的外國雕刻家朋友參照母親的照片,為我雕了一尊中性、有點抽象但卻很美的觀音像之後,就開始偷懶了,反而是專事藝術的外國女友為我按時燒香以回應阿母的次數多。但現在再悔恨卻已來不及了。
悔恨的又何止這一件!流亡三十二年,只和阿母在國外見過一次面。為了安全,三弟富雄費盡苦心,我那邊也輾轉安排配合。見面那天,阿母笑語晏晏,笑聲不斷,看得出來思緒重重的反而是阿爸。那晚深夜和在旅館外面警戒的同志連絡後,知道一切平靜,卻仍然睡不著,清晨四點時再也忍不住,鑽到父母床上,睡在兩人間,就像小時候一樣。也許是因為我們的文化不習慣兩代成人間身體的碰觸,阿母一時有點驚訝,但卻很快的抱我入睡。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臉,只覺得臉上濕濕的,也分不清楚是誰的淚水。
回國後一年多,大部分只是像前文所說的兩相對望,我按摩她的腳,她用腳趾挾我的手指,代替說話,反而難得抱她。我真後悔自己「本土化」得太快了。這一年多來累積的眼神和「指觸」,真能支撐此後天人永隔的悔恨和思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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