捨棄豪宅的孩子

從事輔導工作多年，學舍收留了不少孩子，不過，我從不收留中輟生，因為我認為國中這個時期的孩子一定要唸書才有將來。如果孩子沒有學校唸，我會想辦法幫他找學校；如果孩子成績不好，我會送他去補習；如果他習慣性遲到、蹺課，我就每天早晚接送，無論如何就是要將他送到學校去。允強是個例外，他是我唯一收留過的中輟生。

據說，允強原本在國中的成績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成績一路下滑，爸爸媽媽說的話也不予理會，老師再怎麼勸也沒有用，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聰明的孩子不斷地轉學，到最後沒有學校可以唸，只好休學變成中輟生。他的爸爸媽媽不知道孩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他，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我，火速帶著孩子登門拜訪。

允強長得高高大大，臉上有股叛逆、不服氣的眼神，一張臉冷冷地看著身旁的人。我心想，他從來就沒上過我的課，硬是被父母帶來，一定不願意跟我這個和尚一起住。沒想到媽媽才一開口，他就很乾脆地答應了。我很驚訝也很納悶：為什麼一個不聽話的中輟生，會願意住在學舍裡呢？

『我寧願住在這裡，就算將來可能當和尚，我也不要再住在家裡看我媽媽那個臉色。』允強在他父母走後，回了我這句冷冰冰的話。那種憤怒的眼神，讓我以為這個孩子很難帶，沒想到他卻乖得讓人驚喜。

允強來的時候，學舍還很小，只有三房兩廳，他必須睡在地板上，不過他卻住得很開心，每天都笑咪咪地和這裡的人打成一片，很有禮貌，而且很善解人意，講話也很溫柔，一看到我咳嗽就會幫我拍拍背、為我倒水。平常看起來總是一派安定自在，喜歡藝術與文學，是個很詩情畫意的孩子。和他咬牙切齒的時刻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

其實，允強的家境相當好，媽媽是會計師，爸爸主管報稅業務，家裡非常有錢，不過，經濟大權都在媽媽手上。媽媽非常喜歡打麻將，常常滷一鍋牛肉，讓大家吃一個禮拜。只要爸爸稍微唸一下，媽媽就會開始『表演』跳樓，爸爸只好前往認錯，將她從偌大的陽台邊拉回來，依照慣例，兩人會先進行一番拉扯，媽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自己命苦，爸爸就會向她保證以後再也不會有『過份』的要求，然後，媽媽就會擦乾眼淚、若無其事地走回自己的房間。允強說，任何人一看就知道媽媽是在演戲，不然，她為什麼要特地選大家都在的時候去跳樓？他不懂，爸爸為什麼那麼怕媽媽？

允強平常很溫馴，不過，只要一提到媽媽，就倔強地近乎無理取鬧。

媽媽從來沒來看過允強，爸爸倒是常來。每次爸爸來看他時，他就質問爸爸為什麼媽媽都不照顧家裡？為什麼爸爸要那麼怕媽媽？為什麼爸爸不能要求媽媽每天做飯？為什麼他一鍋牛肉要吃一個禮拜？為什麼媽媽假裝自殺時，還要配合她演戲？

聽得出來，允強對父母有很深的怨。怨媽媽強勢，主宰家庭又不肯負責任，怨爸爸懦弱，疼愛小孩卻無力反抗老婆。所以，每一次爸爸來看他，都是開開心心地來，而後屈辱傷心地離開，允強則是在爸爸離開之後，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

我很心疼這個孩子！顯然，允強很需要媽媽的愛，然而媽媽給他的卻只是傷害。這種傷害之深，即便旁人給予再多的溫暖與關心也難以抗衡。

半年以後，允強的媽媽終於來了，不過不是來看他，是要帶他回家。帶他回家，也不是因為想他，而是因為她道聽塗說，以為孩子放我這裡要給我錢。她趾高氣昂地以眼角餘光環視了一下家裡的擺設，將一疊十萬塊放在桌上，一副很不屑的樣子。

『我從來就沒有要求妳給錢，我也不要十萬元。』我看了媽媽一眼，心平氣和地說。她從一進來就趾高氣昂的，我不知道她到底把我當作什麼。

『妳不要十萬元！？』她抬起下巴，音調也提高了，好像在質問犯人一樣。

『是的，我不要。』我看著她的眼睛，明確地說著。

我向來有個原則，平常信徒護持寺院，我會歡喜接受。不過，一旦孩子來我這裡住，我就不會再接受對方的捐款，因為，這樣收下來的錢感覺好像在做代工，也失去了我照顧小孩的心意。

我拒絕了她的金錢，卻讓她誤以為我要更多。她因為被激怒而脹紅了臉，隨便講了幾句下台階的話，就倉皇地離開我家了。我嘆了口氣，終於知道為何允強捨棄豪宅不住，寧願到我這裡睡地板了。

從那時候開始，她就想辦法要將孩子帶走，以免日後要給我更多錢。於是她強迫將小孩召回，請老師到家為他補習，要他去考學校。過沒幾天，允強就跑回來了。他說：

『我實在無法忍受媽媽的生活方式，凡事都以錢為出發點，罵爸爸就好像在罵狗一樣，我看了好難過。這個家一點溫暖都沒有，房子大有什麼用，我一點都不想待在那裡！』

允強的房間比我們的客廳還大，他卻寧願在我這裡睡地板也不願意回家！有時候我不禁嘆息，為人父母的到底知不知道孩子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如果硬是將自己的價值觀套在孩子身上，孩子會幸福嗎？
彷彿呼應我的疑問一般，允強媽媽不顧他的意願，硬是將他綁了回去。我難過地一個星期睡不著，心心念念都在那個孩子身上。我輾轉請人打聽，聽到允強媽媽運用關係，讓允強去唸軍校，我一聽，心中馬上涼了一截，為那個孩子持續受苦感到難過。

允強是個很乖的孩子，可是他的個性是不能被束縛的，他喜歡自在，媽媽卻強迫他去唸軍校！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媽媽讓他去唸軍校的原因竟然是：學費免費、水電費半價！

若有天啟，請讓我明白，『虎毒不食子』這句話的廣義解釋為何？

媽媽替允強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與錢有關！她急著將允強從我這裡帶走，是怕我日後跟他算錢！她送允強去讀軍校，是因為有優惠！所有與允強這孩子有過接觸的人都很匪夷所思，他媽媽這麼有錢，大可送小孩出國唸書，沒想到她竟然為了省錢，將小孩送到一個對他有害無益的地方！

她不知道，在她的專制下，她的孩子早已傷痕累累。

她為了維護自己的面子，不願落下『孩子在別人那裡白吃白住』的話柄，硬是請人再把那疊十萬元送來，我再次拒絕。

『十萬元嫌少嗎？到底是要多少才夠呀？』媽媽生氣地對無辜的第三者說。

我靜靜回答：『不用錢！你再拿一百萬來我也不會收。』心裡再一次為允強感到心疼。

我好想念那個孩子！我想念以前在床邊講故事給他聽的時光，我想念他跟我說心裡話時的天真與無邪……我想到一個這麼自由自在的孩子卻被送去讀軍校，他的心一定很痛苦。我想像他的生命被囚禁在一個沒有空氣、沒有窗戶的囚籠裡，眼看就要窒息。

我一定要想辦法去看他！

還好他以前在我這裡住過一段時間，有些信件持續地寄到這裡來，我小心地蒐集那些信件，每隔一段時間就藉著送信去看他。原本，我以為他看到我會很高興，可是他看來有點靦腆，不知道要跟我說些什麼，也不太像以前一樣會跟我說些心裡話。媽媽在旁邊冷冷地說，有些垃圾信件不看也就罷了，更是讓我覺得自己像個不速之客，我待在他們那個名師設計的豪華客廳裡，如坐針氈。

有一次，我又去送信。剛好允強從外面回來，他依舊是那個很靦腆的表情，簡單地跟我打過招呼後就回自己的房間了。我既難過又尷尬，我以為是時間久了、感情淡化了，他也不想再看到我了，從此，我沒再找過他。

很久以後，住在我這裡的一個孩子在路上遇到他，才知道他唸軍校唸不到一年就唸不下去了，他不顧父母反對，自己收拾行李離開了。他說他很對不起我，他為自己的父母感到羞愧。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是不想看到我，而是他沒有臉見我。

我常常想起這個令人感到心疼的孩子，許多年過去，我再沒見過他。不過，我相信他過得很好，因為他已離開囚禁他的牢籠，他終於回歸自己，回到那個喜歡藝術與文學，一派安定自在的優雅少年。

─ 本文摘自 釋心廣《棒棒糖師父》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