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樓休息的時候,曾經到過垂死之家,現在志願在到大吉嶺服務一年,又利用休假回垂死之家服務的護士淑惠正在接受訪問,我對著她作鬼臉。
其實,我覺得面對鏡頭,有一個很大的障礙。在鏡頭前面一直要說話,要回答,但是很多事情,是很難描述出來的,如果一定要講,通常也只能很片面的講。更可怕的是,講完便不記得講過什麼了。接著輪到我。我也不知道要講些什麼,但是一問一答,還是講了一堆,希望結果不要太離譜才好。
大氣系的學弟、在大吉嶺從事護理服務的淑惠、輔大的神父、修女、修士和老師們,都選了今天離開。學弟要去瓦拉那西,淑惠要回大吉嶺,輔大的學習團要回台灣。中午回到飯店房間,淑惠留了一本筆記本在桌上。上面記錄著她這幾天的簡單心得,和這附近有哪些便宜又好吃,和緊急求助的小貼士。我回想著這個老是穿著紅衣服,黑黑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的可愛女生。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能辭掉台灣的工作,志願到大吉嶺的山野裡去當一年的護士呢?這還真不是目前的我能做到的事。
晚上,老師們要離開,但大巴士沒辦法開進巷子。大家拖著行李走出去。路上有女人抱著孩子,一直跟著修女乞討,直到車邊還不走。我不想修女難為,所以偷偷塞了五元給那女人,要她離遠一點,她果然離開了。
和大家告別的時候,神父說真主保佑我。修女說,我一定會有不一樣的感受。女老師叮嚀我要乖,我還和修士約了下次帶他去桃源街吃牛肉麵。
才短短幾天,我竟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家裡的小孩子。
送走老師們,再回旅館的一路上,都有人跟著我,向我要五元。
「五元,拜託。」我搖搖頭繼續走。
「一元,拜託。」我還是沒給。
回到飯店,和葉培一起把老師們留下來,大包小包的東西,搬回她住的地方,而那裡也是我未來三個多禮拜要住的地方。
到了葉培家裡,我整理起老師們留下的東西,手套、醫療用品、泡麵、要捐出去的舊衣服、鞋子、雨衣、圍裙、周老師還留了香菸給我。
下樓來打招呼的房東先生是個退休的銀行家,女兒是負責經濟規劃的高級政府官員。一見我,聊沒幾句,他便談起他即將完成的第二部著作,大概是亞洲局勢的研究,他在書中也探討了中國、香港、澳門和台灣的問題,他說台灣不可能一直依靠美國等等。中國的快速崛起,會讓台灣問題在十年,或二十年內被解決。
他是相當有見地的。
我們的話題從「台灣是一個國家,是嗎?」開始。
「是的,不管是中華民國,台灣共和國,或是任何一個名稱,台灣是一個國家。」
「沒有美國,那台灣該怎麼辦?」他問我的意見。
「是的,我們正面對一個困難的處境,相當困難的處境。和大陸在經濟上的合作,在政治上對立。廣大的市場,廉價的勞工,從工業、科技業、到農業。我相信,如果他們想,他們可以為了政治利益,用優於市場的價格吸納台灣的農產品。不管是中華民國,或是台灣國。,如此一來,台灣大多數人的生活獲得了保障,而政治上的對立,會逐漸變成政府間的對立,台灣政府會變成一個弱政府,交流的頻繁,往來的開放,都會讓文化上產生更快速的融合,人民也更加了解彼此。」
台灣的處境似乎被我越講越不利。
不過這都不是我真正想說的,我真正想說的是,「沒有了美國,我們還有民主,民主的制度,民主的人民,這東西比美國還要實際多了。它或許無效率,但一旦人民體驗過民主,那便會像病毒一樣擴散開來。」
但我不好意思講,所以我講出口的是下面的內容。
「或許對岸以追求中國進步的口號和計畫性經濟,的確使中國在短期內享受到極大的進步。拉近甚至超越台灣的發展。但是農村和城市的差距,窮人和富人的差距,這些都是未來必須被解決的問題。所以中國的茁壯,一定會面對到這塊,在短期,可能快速的成長,但是這不可能是無限的,長期來講,一旦面臨到整體的問題,那成長必然會趨緩,甚至衰退。利用國族主義來轉型的共產主義社會,在某個面向來講,卻是比資本主義社會更不公平的社會。」
我不知道,我哪來的衝動,一口氣講了這麼多。
我想那是種鬱悶。替天行道這部電影裡,有句玩笑話說,「三十歲之前,不是左派的人,是沒有良心的人。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的人,是沒有大腦的人。」在擔心三十歲一過後,我可能會成為沒有大腦的人之前,我該擔心的是,我現在可能就沒有大腦了,因為加爾各達所在的西孟加拉邦,正是共產主義執政的邦。剛剛的高談闊論可能會讓房東先生不太舒服。
「或許是,但是這範圍太大了,我的問題所關注的焦點是:台灣,因為你住在台灣。好吧,時候不早了,我該上樓吃晚餐了,你吃過了嗎?」房東先生問。
「吃過了,謝謝。」
「那,下次,有機會,我們可以在討論這些問題,我對這個很有興趣。」我們握了握手,互道再見。
繼續整理東西的時候,我後悔自己剛剛講了太多的話。
今天晚上,路上乞討那些人,要的只是五塊錢,甚至是一塊錢。而我只給了一次,而且不是因為同情他們,而是不想看到修女難過。
為美國的民主精神注下定義的<<草葉集>>的作者惠特曼,留下了一句名言:「不管是誰,在人生旅途上走一遭,如果沒有同情心,那他祇是裹著屍衣在替自己送葬?」話雖如此,但惠特曼的詩在他生前卻乏人問津,出版了七百九十五本,卻賣不到幾本。
得以慰藉的是,目前找得到的一百五十本,在古董書市場上,叫價每本四萬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