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蓓(作者為台北大學社工系副教授)
連續幾期探討「親密與孤獨」,瞭解唯有透過孤獨的歷程,才能學會享受親密(註)。接下來想探究的是「親密與操控」。這個名詞乍看之下,其實很容易就讓人產生一種錯覺,認為是負面的。正因為人們容易直覺把這個名詞下了負面的判斷,導致不容易回過頭來看一看自己身上,到底有沒有這樣的行為,更不會去弄清楚「操控」的真正涵義。
按照心理學家Shorstrom的一項理論,認為人類所謂的「正常行為」,都是在「操控」的範圍之內。我十分贊同他的看法,因為這並不是什麼錯事,因為我們一般人就是有各種不同的需求,為了要達成自己的需求又要因應外界的期待,就會應對出各種方法或動作,進而滿足自己需求的目的。
操控行為自小養成
就以小孩來說,在嬰兒期,肚子餓了怎麼辦?由於還不會講話,所以只好用哭的方式表達,大人聽到他的哭聲,猜測他大概是肚子餓了,所以給他食物,吃了以後,他滿足了,不哭了;從此以後,嬰兒從這裡面學會了,原來哭是可以表達情緒感覺,也可以滿足自己的需求,所以這就成為他的一個策略、一個方法。
等小孩再長大一點時,會講話了,會發現當自己的一些乖巧的舉動,可以博得父母的歡喜,進而可以滿足其它的需求,其實這是成人世界中整個社會控制下的順從行為;在社會控制裡面,當期待的順從行為出來時,我們的需求是可以被滿足的。譬如說一個女孩子,她展開一個很甜美的笑容,長輩看到了很高興,覺得這個孩子很有禮貌、很乖巧,然後就對她表示讚許;因此這個女孩學會了用這樣的方式對待這些大人,所以她就學會了「操控」,知道應該要有甜美的笑容、乖巧的舉動和反應。
所以從這些看似平常的事開始,我們就已慢慢地學會了「操控」。有一些心理學家用「勝任」這兩個字,也就是說在環境當中,怎麼藉由一些行為舉動,讓他對這個環境能夠有一種勝任感。其實這些行為,我們從小就開始學習了,可是在過程當中,我們腦袋卻沒有這麼清楚地覺知到,自己是在這樣的一個過程當中,進行著「操控」,這些詮釋是後來心理學家加上去的一個名詞。然而,在一般人的心裡,寧可接受「勝任」兩個字,而不願意面對「操弄」兩個字,期間的心理狀態是很微妙的,因此也就減少了真實面對自己的機率。
為求生存產生操控行為
在人的成長過程中,我們學會了一件事:要生存得比較好一點,例如有好一點的生存空間或生存條件時,需要發展出怎樣的能力或者是運用怎樣的方式,才能夠來滿足自己的內在需求。例如,我們常見到當孩子很努力地念書時,他就會得到讚美;於是很多的孩子,並不太知道為了什麼目的念書,多數直覺是為了大人的讚賞而念書,並不是真的想要念書而念書,念書變成他的一個生存策略。可是當他已經不能再用「好成績」來討好這個成人世界時,「我為什麼要念書?」的疑問就跑出來了,如果孩子在用好成績來討好世界的過程中,不幸地,一路受到挫折,很可能就想撤退,改換另一種方法,例如:偏差行為,以引起注意。於是,人就在不斷重複的過程裡,不知不覺的,慢慢的,產生出各種「操控」,目的都是為了生存。
對於操控,我們應該由不同的面向來看待。譬如有禮貌的社交行為是最常見的,有的時候其實心裡不太喜歡某個人,可是舉止卻還是讓對方覺得你沒有討厭他,因為你如果讓他知道你討厭他,對你也沒什麼好處;更不用說有一些目標是你急於要去達成,或者是你在設定的方向上,想要去完成它時,所採取的一些策略。因為,操控,可以更有效率地減少阻礙,達成目標。
因為在操控的過程中,我們是不知不覺的,所以在面對操控時,有些觀念是我們必須先瞭解的。其實從社會的層面上來講,「操控」只是一個社會性的行為,就是社會同意它,甚至獎賞它,認為這是好的行為,例如:老師用權威管理學生,上司用職權管理部屬;可是從個人的內在世界而言,卻可能是一個扭曲的過程。所謂的「扭曲」,就是他不一定對自己的內心很誠實﹔外在的行為只為了要完成外在環境的讚賞,所以便委屈自己,去屈就整個外在評價,於是慢慢地發展出這樣的行為出來。但是他的內心真的痛快嗎?不見得,因為總覺得不踏實。當我們的行為被架設在一個社會框架裡,在這大框架中,不會出大差錯,所以Shorstrom才會說這是一個「正常」的行為,甚至於,如果我們沒有符合社會要求時,人家還會說這個人不懂事。所以,操弄使人心不自由,時時盤算著如何更進一步操弄才可以在社會期待的框架下,有勝任感。
覺照操控,淨化自我的起點
當然Shorstrom在闡述「正常行為,都是在操控的範圍之內」時,都有一個出發點,就是人基本上是有能力去追求自己所認為更好、更有意義的目標。所以如果當一個人的成長歷程中,一直停留在「操控」這個階段的話,就是一個停滯的狀態。於是,在人的發展歷程中,其實是有各式各樣的契機讓我們警覺到自己的操弄,進而省思著如何用更誠實、更一致的面貌來生存,甚至超越操控,而走向自我實現。舉一個極端的例子,在我們古老的文化裡,所謂的「忠孝節義」,到底它的意義在哪裡?甚至對眾生慈悲的價值何在?忠孝節義是被社會所讚許的事,但卻往往要犧牲自己的需求,才能達到所謂的忠孝節義;對眾生慈悲,也要逐步地放下自我中心,如果把此一精神放到西方心理學的範疇來看,從個人角度來講,會說這個人簡直就是沒有自我;但是,另一方面又會覺得他這個高貴的情操從哪裡來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從生存的角度來看,也是天經地義的。如何由封閉的自我中心,而到願意捨棄自身的利益,完全以利他為生存目標,其實這是「心」的淨化過程,也是為自己操控行為鬆綁的過程。所以,人就在追尋個人生存的安全感中,不自覺帶上了各種操控的面具,然後為了成長與淨化,又要一一地認知這些面具,而邁向人生中有意義的情操,於是浮浮沉沉之間,過完了一生。如果要以目標為唯一定論,是會令自己失望的,大部分的時候,這個「過程」的意義是大於目標的。因為,人對自己在社會情境中的操控的覺知,是沒完沒了,一輩子也走不完的。認知和洞察操控在生命歷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功能,正是人心淨化的起點。所以,面對操控,其實應該懷著感恩和欣賞的心情來看待,如果不是操控得宜,我們無法活到現在;如果不是操控得宜,我們無法產生這麼多能力,只是這些把戲已經過時,人如果要不停地成長,應該淘汰換新,瞧瞧真實自我是怎麼回事。 如果從「操控」行為回頭再來看「親密」關係,我覺得現代人有現代人的難處。例如:我觀察七年級生時,常常出現這樣一個疑問:為什麼當他們在盯著電腦時,態度是那麼真誠,可是真正在面對人時,卻酷得不得了?而且在外表上,經常把自己的面貌、頭髮裝扮得五顏六色,似乎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樣子。所以我始終在觀察這個新生代,甚至這個時代的人,到底我們會走出一個什麼樣子的生命風貌?我們在這現有的時空背景下掌出來的操控,又如何影響我們對「親密」的詮釋?
註:有關「親密與孤獨」專欄文章,可參考人生雜誌240期至245期。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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