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不拉幾的茶葉蛋

阿楚，當然有名有姓，叫做『殷楚楚』。但倘若你因此聯想到什麼『楚楚動人』，甚至『楚楚可憐』這樣的印象，那你肯定錯了，錯得十萬八千里，錯到火星上去了！

阿楚其實相當美麗，小巧的五官，高挑的個子，不講話不大笑的樣子，超像偶像劇裡的仲間由紀惠。後來，由紀惠桑在『極道鮮師』裡演極道世家的接班人，動不動齜牙咧嘴，大喊：『把我的寶貝學生還給我！』哈！那就更像了。

鬼娃是阿楚的死黨之一，那天，兩個人在籃球場邊上吃雪糕，不知是神經斷了哪一條，盯著她喊一句：『阿楚馬！』

阿楚白他一眼。『沙琪瑪？他媽的什麼鬼？』

鬼娃居然還一本正經說：『妳啊，武功再高強，也不過還是個馬子。』

『馬子』當然不是一個太恭敬的字眼，阿楚蹦起來賞他一個片腿。『你找死啊！』

鬼娃從高中到大學，都是籃球校隊，身高比姚明也矮不了多少，『啪答』一聲，居然鼻血就流了下來。

『阿楚馬，很好聽啊......』傻大個邊搔後腦勺，還楞楞地在說，鼻血滴滴答，反而沒去擦。阿楚看他說得誠懇，又想起那個演『齊瓦哥醫生』的大明星『奧瑪雪瑞夫』，沒來由地也覺得開心起來，當場賜他一個『斬監候』，就是『賜你不死，以後再說』的意思。

阿楚的媽是讀瓊瑤小說長大的，懷孕時看到《月朦朧鳥朦朧》裡有個女孩叫『楚楚』，挺搶戲，不由分說，這個寶貝女兒也就這樣叫了起來。

只不過，阿楚天生鬈髮，發育又快，似乎注定一輩子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命。

事實上，那雙父母可是把她捧為掌珠，用心良苦。讓她四歲學芭蕾，五歲學彈鋼琴。要命的是，她在六歲迷上了李連杰，從『令狐沖』到『黃飛鴻』，她有樣學樣，家裡的波斯貓、貴賓犬，全部遭殃。

爸媽等於是被逼著送她去學跆拳，沒想到，她是『小龍女』上身，一點就通。小小年紀，就常抱回一堆武術競技的獎盃來。

是的，阿楚從小是個天之驕女，錦衣、玉食、貴得要命的鋼琴、舞衣、家教老師。

這樣讓周遭鄰居同學羨慕嫉妒的童年，在她十歲那年，戛然而止。

殷家的成衣工廠設在台南郊區，花園洋房在幾百公尺外，那一個寒流肆虐的深夜，一把火無名燃起，一霎時，把左近的甘蔗園都照得紅了......

消防車來得很慢，殷爸爸、殷媽媽，和幾個駐夜的員工，搶進火場去救，卻都沒能再平安出來......

火起，火滅，物盡，人亡。

一切發生得那樣倉卒快速，短促到不曾驚動在被窩裡睡得香甜舒服的阿楚。

就是那樣一覺醒來的工夫，所有熟悉的，曾經擁有得如此理所當然的東西，就都不見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阿楚回想起那個晚上，都還有著強烈的不真實感，真的就像『一個他媽的夢』。只不過，也不曉得到底『那個無憂無愁，父母的愛綿密圍繞』的景致是場夢？或者，之後的這一切，才是一個醒不來的夢？

『如果我不是睡得那樣沉，如果，我跑到現場去，我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這幾個『如果』，影響了阿楚一生的性格。

那種 『與天爭』、『與命爭』的執拗，讓她變成一個『不知低頭兩個字怎麼寫』、粗線條的女孩。

十歲的阿楚，被祖父接到台北，那是她世上僅存的親人。

祖父的平頭沒有一根黑髮，臉上的皮膚，卻紅潤光整，沒有一條皺紋。

那是阿楚第一次見到祖父。喪親的慟和茫然，環境的陌生，讓她出奇沉默地，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祖父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便利商店，幾十年來不改招牌，莫名其妙地四個大字，就叫做『愛買不買』。

他也不跟人家一樣加入連鎖，在放眼到處是『7-eleven』、『萊爾富』的東區菁華地帶，其實顯得有點突兀。

『店長成什麼樣子？東西打不打折？一天開幾個小時？隨我的意思，何必自己開的店，還讓別人管？』這是殷天正嘴巴上常講的話。

事實上，他的貨源齊全，價錢又總是便宜一些，新客舊客倒也不曾少過。而他的店裡，上供觀世音菩薩，下垂八仙彩繡，正對結帳櫃檯的白牆上，還端端正正掛個一人多高的梳妝鏡，就是以前人家嫁女兒，用來當嫁妝，上面漆著鳳凰、鴛鴦和七彩雙囍的那一種。

『風水師傅看過的，誰也別想改我的。』他莫測高深地說。

或許因為風水的關係，或許殷天正看似笨拙、卻實在鉅細靡遺的愛，阿楚的成長，順利到一種茂盛的地步。

她上高中後，一夜間長到一百七，從此籃球場、游泳池變成她第二個家。

加上她功課超好，走在學校，總像有陣風跟著過去。全校師生沒人敢惹她，有些科目的老師功力不夠，課堂上講不精采，她用力閤上書，老實不客氣抱著籃球就跨出門去，老師拿著粉筆發抖，目送她的背影，只有喘氣的分。

兇巴巴的阿楚，人緣卻出奇得好，男生跟她是馳騁球場的戰友，女生就把她幻想成『東方不敗』裡的林青霞，也搞不清是崇拜，還是愛慕？

鬼娃是鄰居，從小和阿楚打架到大，順理成章變成死黨。

鬼娃頭腦不行，但個性耿直，很對阿楚的味道。幾個同樣四肢發達的換帖，便也常往阿楚的店裡帶，一邊開冰箱喝汽水，一邊聊得口沫橫飛，當然，阿楚大公無私，從來沒少算他們錢。

鬼娃不知怎麼交了個哥兒們都很想揍的台妹女朋友，叫高憶雯，半鬈獅子頭，雀斑殭屍臉，卻出了名的又哭又愛跟。

後來才終於承認，就因為阿楚家的店開在八德路三段巷子裡，台視、民視就隔一個巷口，時不時有些電視台的明星、主播、導演來買東西，她大小姐異想天開，盼著哪天被哪個視力不好的製作人相中，從此飛上枝頭，當個什麼鳥之類的。

很討人厭的一個小姐，但好死不死在大學裡跟她修了同一門課，再加上鬼娃的革命情感，愛屋及烏，大家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這天晚上，都十點多了，阿楚接了祖父的夜班，在櫃檯看店。桌上開著筆記型電腦，一篇〈寡佔型市場對於媒體發展生態之優弊〉報告，寫到一半。

鬼娃帶了女朋友去體育場看五月天的演唱會，散場後，順路繞進來聊幾句。看阿楚趴在電腦上埋頭苦幹，不敢吵她，自顧自去落地大冰箱前挑飲料。

那個高憶雯，卻犯白目，故作可愛狀跑去歪在櫃檯邊，神秘兮兮地，把個毛絨絨的肩包遞給阿楚看，上面噁心巴拉地，用粉紅亮片釘成一個Evonne。『呶！這是我的英文名字，以後叫我「蟻旺」！』那個Ｖ，不會發音，唸得慘不忍睹。

阿楚眼也不抬，沒好氣地說：『妳再不滾遠一點，信不信我揍得妳像「五更腸旺」？』

『蟻旺』討了個沒趣，還在那邊嘟著個ＡＶ女優的嘴，從喉嚨裡拉長拍『哼』了一大聲，卻看到兩個熟面孔，腳步踉蹌地晃進店來。

是常在鄉土劇裡出現的男演員，也算不上什麼明星，但即便如此，已經足夠蟻旺看得兩眼發呆，猛朝人家送秋波。

『嘿！美眉粉辣哦！』第一個粗眉疤臉，醉意酩酊地吹了個口哨。

『要不要跟哥哥去續攤啊？』另一個肥頭大腦，頂心禿了一塊。兩個人各自拿了一罐『蠻牛』，嘴裡吃了蟻旺一塊豆腐。看到一旁鬼娃鐵塔一般，跨前一步，打個哈哈，也不敢再多放一個屁。

只是，喝多酒的傢伙腦子就是不清醒，看到阿楚電腦旁一本教科書，上面寫著名字：殷楚楚。

『哇！殷楚楚？有人姓殷ㄟ！』豆花臉故意大叫。

『我爺爺就姓殷，殷天正。』阿楚瞪著他，一字一字地說。

『哈！白眉鷹王殷天正！』兩個痞子對看一眼，笑鬧起來。『哇！妳是殷素素，好個天鷹教妖女......』

然後，兩個人像演古裝戲，把兩根肥得像灌得要爆開的香腸的食指，差點比畫到阿楚的臉上。

說時遲，那時快，阿楚左右開弓，兩手分別一撈，拗住兩隻豬蹄子，痛得他們高分貝叫了起來：『姑娘饒命！』

阿楚手上加勁，問了一句：『你家狗叫什麼名字？』豆花臉額上豆大的汗，『叫......叫......叫......蔡一零......』阿楚更用力，又問：『你老爸娶幾個老婆？』地中海腦袋齜牙咧嘴，『就......就......就......我媽一個......』

『我跟你們很熟嗎？』阿楚用上丹田力道，大喝一聲。

『不熟，不熟......』兩個人臉都白了。

『下次再敢肉麻當有趣，打得你找牙。』順勢一放，兩人一屁股摔坐地上，酒醒了一半，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

『那......小姐，「蠻牛」還賣不賣？』豆花臉居然還結結巴巴地問了一句。

『三更半夜了，還蠻你的頭！滾回家睡覺去。』兩個人目瞪口呆，竟真乖乖地把瓶子放下，摸著鼻子走了。
鬼娃和蟻旺憋了半天，到這時候才笑出聲來。

『好啦！快過來結帳，我在打報告，沒打算招呼你們。』

他們熟悉她的脾氣，看來今晚擺不成龍門陣，三兩下付錢，裝袋，帶著零食、礦泉水，識趣地喊聲『掰掰』，手牽著手走了。

─ 本文摘自柯志遠 《 惡女阿楚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