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維莉
曾維莉的日記:
確定我們沒事後,大法師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一邊就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檢查有沒有蛇,
一邊注意潮濕的草地避免滑倒。
我望著大法師蹣跚的身影,
突然可以瞭解朱自清寫《背影》的感受和衝動。
從行李箱中撈出長滿綠毛的的愛迪達鴨舌帽子,心中充滿無奈;在台灣林口那八年,最受不了的就是衣物發霉和濕氣所帶來的那股甩不掉的沉重。現在,手裡拿著用不到三個月的帽子,考慮要冒著皮膚過敏的危險繼續戴,或是乾脆和下午的垃圾一起放火燒掉。嘆了口氣,我把帽子和另外兩件充滿酸臭味的床單一起小心地放入洗衣桶(避免孢子飛揚),讓洗衣粉去對付它們吧!
每年的五月到八月,是斯里蘭卡的雨季,除了豆大的熱帶雨水,還夾雜著轟天巨雷及閃電。但事實上從三月起就可以開始領教熱帶雨的威力。當地法師告訴我們,下大雨時最好將電腦、電燈等電器關閉,因為有一次閃電打中房子,沿著電線把屋內的燈泡都爆破了。
雨季,依然有愛的光芒
常常是一陣涼風呼呼吹起五分鐘後,大雨就像在磁磚地上踢倒裝滿綠豆的桶子一樣,「恰」的ㄧ聲就潑灑下來,正在整理物資的我們跟孩子,必須在這之前將廣場上四散的救濟品收回倉庫,總是跑得像松鼠ㄧ樣飛快,頭上還頂著個大箱子。
下雨的日子通常也停電,什麼事也沒辦法做,只好在懊熱的房間,就著微弱的燭光,躲在蚊帳裡,瞇眼看《哈利波特》娛樂自己。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原來是大法師冒著風雨,穿著雨衣、拿著手電筒到宿舍區親自為我們送蠟燭,及加了雞蛋的a-ba(當地薄米餅)當晚餐,並提醒我們蛇(我見過雨傘節與青竹絲)因為要避水,已經開始到處亂竄,所以進出房門要隨時關上。
我感動的眼眶發熱,趕緊將捏在手上的a-ba塞滿嘴,免得喉嚨裡的酸楚會忍不住哽咽出聲。確定我們沒事後,大法師小心翼翼的往回走,一邊就著手電筒微弱的燈光檢查有沒有蛇,一邊注意潮濕的草地避免滑倒。我望著大法師蹣跚的身影,突然可以瞭解朱自清寫《背影》的感受和衝動。
他老人家已經六十多歲,不多話,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行動來表達對我們的關懷,擔心我們吃得不習慣,叮囑工作不要太累,晚上早點休息、不要熬夜;有人供養水果或奶酪總是叫孩子送一半到宿舍給我們。我平時喜歡用破爛的辛哈拉語和大法師閒聊,通常是報告今天和災民互動的情形,或是在當地所遇到的趣事。故意大呼小叫地計較我買的香蕉一斤六塊,但孤兒院廚師告訴我當地人買只要二塊,只因為我是外國人;或是故意講一些需要發到「R」音的單字(南亞R音要彈舌,我學不會,而且我覺得聽起來都一樣),讓他們糾正,而這些情形總是逗得法師哈哈大笑。
院裡的孩子形容大法師像獅子一樣,兇的連方圓百里的狗都不敢進來;所以,當地人見到他都噤若寒蟬,畢恭畢敬。可是,我看到的卻是他為調皮孩子扭傷時按摩的慈祥,以及對兩個異鄉陌生女子毫不保留的溫情。佛門喜歡用菩薩形容一個人悲天憫人,能察覺別人的痛苦及需求,並給予善意及溫暖的援手。聖嚴法師說過:「受苦受難是菩薩,救苦救難是大菩薩。」這「菩薩」兩個字的涵義真的很深奧。
處處觀音,做菩薩的事
我最喜歡的《普門品》裡的偈文說到,「佛子何因緣,名為觀世音。」我哥哥曾經一字一句地解釋這段偈文給我聽,因為他知道有一些艱澀的字詞,我不瞭解又懶得去查。人生有時面對的,不只是像毒蛇或刀劍這樣的痛苦,有時候要經歷的過程只能用「人間煉獄」來形容。痛苦是一個主觀的形容詞,對每個人來說,他的痛苦都是獨一無二,無人能及的。所以為什麼這些受苦的人被稱為菩薩,正因為人生就是一連串的苦的結合體;而大菩薩忘卻自己的痛,他們只看得見別人的苦,而且依應各種不同情況化身做出回應,更是不容易做到。
在醫院工作的那幾年,每天看著無常(生老病死)的濃縮版人生電影不斷播放,重複體驗著同類最深沉的脆弱;我瞭解無助,也熟悉求助的眼神,非常令人不捨,但也促使我更堅定自己的心智,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穩穩地伸出我的援手。常常有人問我,在災區工作,一定很辛苦喔?我承認,除了生理上的不適要不斷調整以外,更多的時候是要面對文化隔閡,以及資源不足所帶來的挫折及無力。
前線的工作,本來就要面對最赤裸裸的事實,包括廣大災民的貧苦、對未來的茫然、失去至親的哀傷、怨天的憤怒及面對救援物資所顯露的貪婪。我必須把這些情緒轉化成幫助他們活下去的動力,對佛法的信心,以及對人性大愛的體認。對每一個得到幫助的災民來說,十方的愛就是他世界的全部,剛開始他們不解為什麼台灣人不遠千里的來幫忙,後來卻變成很急切地希望台灣能幫忙把所有的問題解決。最重要的守則,不要讓求助者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也不要幫他做決定;讓他瞭解我們協助的誠意,但是要一起努力,我們一起往前走。
造物者把眼睛做在前面,不就是希望我們凡事往前看,不要再沉湎於過去。有人說我們做的事是行菩薩道,走菩薩走的路;我卻看見處處是觀音,因佛法的慈悲而感動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6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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