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案三被告.向上帝借時間
劉秉郎:曾經,我的偶像是包青天!(下)
◎蕭紫菡
包青天,從來沒有出現過!
劉秉郎終於開始擁有一種「可以自己決定怎麼控制」的生活。只不過,這份平凡只維持了短短四年,如今他又覺得被連根拔起。宣判後,他自己主動辭去了實習工作,無心了。原本,他一直期待,「有天我可以開個餐廳,設計自己最喜歡的空間,每個客人來的時候,都能感受到一種很超脫世俗的自然感…」,而今,他不再願意去想了。
事實上對他而言,判刑最令人難耐的,不是生或死的問題,而是對未來無法盼望、不能計畫的煎熬。真要說死,他早在那十二年中就「死」過了。在獄中,生命隨時可能被取消,而他對這世界曾經存在過的夢想,更是被無情地踐踏。他記得十九歲時,胸懷大志,一心想要考取法律系。「從小,我常看到很多不公平的事在身邊發生,心裡有很多疑惑,像是:為什麼長得比較壯的人就可以欺負比較弱小的人?所以我想,有一天,如果我能成為一個執法者,替無辜的人民伸張正義該有多好。」
他的偶像一直是包青天,大學重考了三次,就是希望能考上公立學校的法律系。諷刺的是,讓他身陷多年痛苦的,偏巧不巧就是法律。在他被警察刑求,硬要他承認殺人,並毫無證據地被判了兩個死刑…,每個痛苦求救的當下,他的包青天從來沒有出現過。
剛入獄時,媒體都指向他就是殺人兇手。在黑暗的牢房裡,他常感覺自己被上蒼遺棄,被整個社會遺棄。他想起一段成長經歷,那是在國中時,原本他的成績很糟,去學校就是被打;他不服氣,每天念書念到凌晨四點,只睡一個小時,爾後,他的成績果然突飛猛進,開始有人覺得他是不是作弊,包括老師。有一次,老師故意要測試他,在黑板上寫了題目,要他現場算給全班看。劉秉郎走上前去,題目是做完了,但回到座位上,他突然「砰」地一聲,昏倒在桌子上。
這種事發生過兩次,一直到老師問了劉秉郎母親,知道原來這孩子是這樣念書的,把身體都搞壞了。想想,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承受莫名的罪名。當時,他很閉塞、膽怯,不懂得為自己辯解,只能聳聳肩,以為事情不會再發生。直到十九歲,他才發現並沒有,這世界不但沒有包青天,還不斷地重覆著黑暗,走到哪,他都只能像當年那個被懷疑而無從辯解的國中生一樣,沒有同情,沒有道理,讓他突然想起,「包青天審犯人不也是大刑伺侯?跟我被刑求有什麼不同?」
「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
什麼都變得不重要了,一度,在法庭上,劉秉郎對著他曾以為的包青天問道:「你憑什麼判我死刑?請你拿出證據。」法官拿不出來,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和其他兩名被告蘇建和、莊林勳說:「我一看你們三個,就知道不是什麼好人。」當時,那個曾經不懂為自己辯解、二十三歲的劉秉郎,對著法官喊著:「我一看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法官!」
因為絕望,什麼都不管了,但他其實非常痛苦,且害怕死亡。如果就這樣死去,他將會非常不甘,自己生來就是如此卑賤嗎?那幾年,外頭一下判他死刑一下又駁回,他的生命像條橡皮筋似地,一下子被拉到極限又彈回原點。胸懷大志的阿郎,變得異常恐懼,卻也異常冷漠…。
而就在一九九五年,他開始聽到外頭有一群律師說要義務幫他打官司到底,還開始收到一些不知名的小老百姓寄給他的信件,信裡頭常寫道:「我們相信你,請你加油。」他和律師見面,每天讀信,漸漸地,在碰觸千百次死亡恐懼又彈回原點後,第一次感到體內那種前所未有的安靜。
他發現,他最在意與最恐懼的事──不是死亡,而是社會大眾是否理解他的清白?如果有人還願意相信他,他的肉身再被摧殘,也總還能長出另一股強韌的力量,向體內的黑暗宣戰,要求自己撐也要撐下去,不為自己,也為了外頭那群沒來由為他付出的人。
他開始請外界寄很多書給他看,孔子、孟子、道家、法家…,連看守所的人都覺得他是不是腦袋壞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他要突破這兩坪大的牢房,用自己的力量從崩潰的邊緣爬起。十二年過去,他就這麼撐著,因為,十二年過去,那群律師還在,那群寫信的人也還在,偶而,他打開報紙,又發現哪個法條因為他的案子所帶來的刺激,而有了更好的修改或討論時,他開始能和蘇建和、莊林勳開玩笑說:「老天爺這麼看得起我們三個,我們也不能讓他太失望。也許因為我們的案子,讓司法有了進步,以後的社會不會再出現第二個我們…」。
沒有夢想也罷,生來卑賤也罷,他想活下去了。暗室裡,他總這麼告訴自己:「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有意義的…」。
這輩子,常覺得時間不夠用…
這般存活著,辛苦,卻也長出了極為強韌的意志。即便這次的判決又將他打回了十六年前的原點,能夠掌控的生活,好像又要再度消失了,三十五歲的阿郎,卻訝異地發現,此刻,自己還在繼續要求自己,尋找堅強活著的理由。
每每,踱步時,他一旦知道自己好像又要崩潰,就會鼓勵自己:「想一想,我還有什麼事情還沒做完,而且非我做不可呢?沒人能取代,我一定得活下來自已做完的…」,常常,想到一半,便會有些鄰居或不知名的路人認出了他,走上前去,什麼都沒多說,替他點一支煙,或請他吃檳榔,抽完煙,拍拍阿郎的肩膀說聲:「加油」便離去。
他完全懂得這些無聲的語言。然後,他又能聽到體內的聲音訴說著:好想幫老爸把願望完成,好想跟大家一起畢業,好想有天開一家自己的店…。還有,他好想好想,有機會用盡全力奉養媽媽。
「十九歲以前,我不知道什麼叫做親情。對我媽媽,我只知道她是我母親,沒錢時他會給我,除此之外,我們常沒什麼話聊…。一直到我入獄,她常常大老遠跑來看守所,排上半小時的隊,只為了見我幾分鐘。見了面,她永遠都會告訴我外頭情況會好起來,她很努力和很多團體一起投入救援我的行動;我也永遠都告訴她我在裡頭過得很好,然後,彼此都變得很沈默。而無論我們多沒話好聊,她還是堅持常來看我…。出獄後,我喜歡待在她身邊,陪她看電視,不講話都很好,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親情,只是,這輩子,我常覺得時間不夠用,如果此生不能奉養她,也許,來生再當她兒子,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劉秉郎,幸福的渴望放在來生,此生仍在艱困地走著。生命,也許極其不自然而掙扎,但,留下來的,是屬於自己的一份清澈。為了母親,為了那份還有可能是自己的生活,總要撐下去,即使命運總像凝在那僵直的硬塊裡,常常感到吶喊無聲、不能崩潰卻也站不起來,僵…但,他始終會這麼告訴自己,愛卡勇敢,卡有氣魄,因為,「我的存在,是有意義的、有意義的…」。
(原文刊載於人本教育札記21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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