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聽到一件不幸的事，比如說，某人出車禍死了，人們的第一個反應是什麼？當然，許多人可能先覺得「真是可憐」；然而，如果我們夠誠實，大部分的人會承認想到：「他做錯什麼？酒後開車？打瞌睡？蛇行？」這不是好或壞，而是我們人類都有這樣的傾向，一定要找出事件背後的原因。為什麼？因為我們不喜歡沒有答案；它讓我們覺得生活是無法控制的事，無法預測，這世界是個危險的地方。
這樣的傾向是生存的機制，我們事實上應該歡迎它。沒有它，我們不會從錯誤當中學習到教訓；我們不會從別人的行為後果學到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但是，這世界並沒有所有事情的答案。人們，或者說，許多人們，相信這世界是「公平」的：做好事會有好報，做壞事等著報應；你想過好生活，只要努力就會得到；你的命運操之在你自己，你完全是自己幸福的舵手....
推到極點，人們開始相信「如果你生活不好，不快樂，那一定是你做錯了什麼」。甚至，有些信仰的虔誠人士相信：只要相信神，遵守誡律，一切都會順利，會得到祝福－－所以，有不幸發生，必然是來自於上天的懲罰。
不管是誰，我們都很難接受天降橫禍。但是事實是：災禍是隨機降在任何人身上的。
沒錯，許多事都有它的後果：你開車蛇行就容易出車禍，你吸煙就容易得肺癌，你偷騙搶打就容易進監獄....另一方面，你對別人好就容易有許多朋友，你努力賺錢就容易累積財富，你維持高尚品格就容易受到尊敬...然而，這裏面沒有任何的保證：一切都是機率，大或小而已。相信眾讀者們都看過許多反證：有壞人沒有遭到報應，有好人反而災難連連。你可以想「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但我們仍然看到太多壞人得善終，好人卻遭受痛苦孤獨的死亡。除非你堅定相信來生，這一生我們可以說：一切都不確定。
看到這些反證，我們會有什麼反應？
有人嘆氣搖頭：「怎麼會這樣？」有人拉起袖子去幫助那些人。然而更有的人傾向於不願去接受這樣的事實，於是有意無意地想出各種理由藉口：「這世界是公平的，這人受到不幸，一定是他做錯什麼事。」然後就可以結論：「我只要不犯一樣的錯誤，我就不會有事。」這樣心情便好多了。他們不了解，更不想知道：不幸常常是隨機的；災殃不會長眼睛。
一個女人被強暴，我們可能想：「她穿著不當」，「她不該走夜路，那麼不小心」，「她不該跟那個男的出去，明知道他不是什麼好東西」，「聽說她還有高潮，她爽到了，還抱怨什麼？」「搞不好是她勾引那男的」...
一個人破產，我們可能想：「他太笨」，「一定是他太冒險」，「一定是他揮霍無度」，「一定是他好吃懶做」...
一個太太遭受家暴，「事出必有因，她一定有什麼壞習慣」，「大概她依賴著那男人，自討苦吃」，「她自己不肯成長改變，抱怨什麼？」....
一個人得了癌症，「誰叫他愛吃辣？」「他一定有抽煙，或是吸二手煙」，「一定是他生活作息不正常」...
還有更多：「天底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不該受的苦也輪不到我們受」，「種什麼就收什麼，沒有例外」，「不要再裝可憐了；可憐和可恨都是自找的」...
西元一二二○年，成吉思汗攻破花剌子模，準備大屠殺之前，把所有不花剌城內的居民，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剛生出來和七老八十的，漂亮的醜的，好的壞的，聰明的和愚笨的，借過人家錢的和跟人家借過錢的，有信仰和不信神的，凶惡殘酷和心地善良的，會數學和不會數學的...全召集到祈禱場，對他們宣佈：「你們必須知道，你們都犯了滔天大罪，所以必須加以懲罰。你們一定會問：我有什麼證據，證明你們犯罪？我告訴你們：我就是上天的災禍，如果你們沒有犯罪，上天為什麼派我來屠殺你們？」
大家說呢？
請解釋：一個出生就腦麻痺的孩子，他的可恨之處在那？一九九四年的盧安達大屠殺，四個月內近百萬人無聲消失，他們的可恨是什麼？遭納粹屠殺的六百萬猶太人，他們可恨在那？一九五○年代毛澤東下的中國，因為愚蠢政策引起的大饑荒死了近四千萬人（這是世界紀錄，事實上有人根本不想去相信這個數字），他們犯了什麼樣的罪？
好罷，我的例子太極端。那麼看這個最近例子：某小六女孩兩年以來遭老師言語虐待侮辱，譏諷她花痴又愛勾引男生，讓她得了憂鬱症又產生自殘行為，須要長期接受心理治療，她的可恨之處在那？我們可以開始想理由：她一定做了什麼事讓老師生氣。但請問有什麼樣的罪惡能夠值得這樣長期的暴力對待？深林國一的時候，某個英文老師上課講了幾句之後，忽然把我前面的學生叫上去，一巴掌把他打到地上去，罵他「我在講話你在幹什麼？」我沒有看到這學生幹什麼，但他能夠做什麼以便得到這樣的待遇？
深林曾以真實的社會案件為背景寫了個故事「牆縫裏的蝴蝶」，真實故事是六歲的王燕遭褓姆和同居人虐待至死；死前整整一個禮拜在重度燙傷的極度痛苦之中有如煉獄。她可恨在那？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是一句方便自己的話。它只是一句為了讓我們舒服，有理由不伸出援手，不需要花心力，不用同理心的藉口。事實上，它可以成為真正的邪惡：不要以為殘害它人才是邪惡，找出理由袖手旁觀是一樣不可饒恕的罪。
為什麼釋迦牟尼會在看到眾生苦痛之後，不顧國王父親強力反對，執意出去悟道？他為什麼不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舒服過我的王子生活就好了？耶穌基督為什麼總往最低下最暗淡的人群裏鑽，終於為了他們犧牲生命？他為什麼不聳肩丟一句「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理他們做什？
有人說「不要想『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倒不如反過來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深林舉雙手贊成，雖然那不表示這可恨之人就可以免去為罪行付出代價。倒過來說這話的人真該頒獎牌一面，有這樣的同理心，我們社會才有希望。
面對這一個事實吧！災禍時常是隨機降臨在每個人身上。了解這一點後，我們對於瑪麗安東尼特，和其它遭受到不幸的人，才會更有一些同理心－－也才能貼近事實地看這世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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