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夏,五月,乙亥,齊崔杼弒其君。辛巳,公與大夫及莒子盟,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一、太史伯言
乙亥日戴了張醜惡面具
猙獰地朝臨淄城冷冷訕笑
新夏的風虎虎行過
燥熱又焦灼
纖細的麥禾唯唯諾諾哈腰
忍耐並且要長成
要長成,麥株以靜默身姿
表達哀悼
塵埃將覆上
簷宇掩不住的血跡
箭矢撕裂的衣冠將隨同
敗葉枯藤悄然消逝於土壤之中,正如
人們習慣在每一個今日埋藏昨日的記憶
倘若史官手執的刀能夠
保持史冊上緘默般的空白
倘若史官手執的竹簡也能
扭曲地承載近世的是非
今生今世
眾生的行止
繁瑣的鐘鼓
豈非枉生 枉成 枉滅
殿下幾柄斧鉞寒光熠熠
堂上兩列朝笏噤聲默默
朝笏掩不住閃爍的眼神
在千百雙低垂的眼眸中我要撚
亮一盞盞不滅的燈火
照耀蒙塵的心靈
我沈緩手勢要控訴
—-夏五月乙亥
崔杼弒其君
竹屑落處
我安然步下生命陡降的階梯
是非曲直,榮辱得失
我都不再關切
塵世的光景從雙眼消失前,只見
崔杼狼貪的慍怒的眼瞳
停留在孤寒的高台上
二、太史仲言
竹屑落處
我接住一只沈甸的刀
雙手緊握一卷未竟的篇章,夜空中
星月爭先掩面的幽暗裡
一星火
一顆熾熱的流星夾滿身光熱
向我疾疾奔來,然而
冷漠的大氣
無聲地吞噬它
迫不急待地消解出滿天紛飛的微塵
夜未央
去青的竹簡是孩提的夢土
繁複的文牘是年少的屐痕
並非所有的希望與愛戀都恆定不移
上蒼在南山播植綠竹
深切的期許於林間昇起
弄臣在臨淄潑灑鮮血
恣意的迷亂于城中降落
腐敗的創傷以血色暗泣
史職是一種痼疾
排遣不去,頑強地攀附在我
無法妥協的心房
君主自高樓墜下的身影
是萬民眼中傾倒的旌旗
或許,橫陳的死亡偶而導因於
藥石無功的惡疾
但崔大夫啊
絕症的罹患由你鴆毒的箭矢傳染
高柱的傾圮是因你狎邪的刀刃
我沈緩手勢拒絕偽證
—-夏五月乙亥
崔杼弒其君光
竹屑落處
我解開了史職授予我的錦囊
我釋懷地笑了
崔杼冷白的面容
停留在孤絕的高台上
三、太史叔言
竹屑落處
兄長臥成兩葉無垢的史冊
伸手擁抱他們冰涼身軀
恍如擁抱拾檢不盡的竹簡
當長夜戲謔我深陷的眠床
以無夢枯竭我的睡眠,宗祠內
嚎啕宛若翻飛迴旋的鷹隼
於我紛亂底胸臆中撲打雙翅
明日的孀寡稚子
今夜涕淚如綆縻
紛亂的哭泣聲編結出一張大網
密密往我身上覆下
憶及當年豪情萬丈的承諾
不禁戰慄如秋日危危顫動的黃葉
千百怔忡的星星是千百冷眼
向下覷視我躊躇的步履
天微明時,雞鳴不已
仰望微弱的晨星於星河中宣示白晝的開始
起身批閱一冊冊陳蹟往事
彷彿聽見全世界的喧囂
昨日,遠方有戰事
烽火以起落的身姿在平野上狂舞
箭矢如蜂螫,刀光似寒霜
瘟疫以飄風的速度疾行於田郭間
死亡不過像仲秋的禾稼收成
今日,遠方仍有戰爭
烽火仍狂舞,瘟疫仍疾行
除了死亡這個令人煩膩的話題外
人們仍在時序更迭間談論存嗣的事
文武百官仍閉緊門扉
把平安圍捕在庭院之內
巷道仍寂寥。雞鳴不已
這個時刻不適宜以個人的爭辯來對抗舉國的沈默
不宜爭辯,我選擇死亡來辯證
正義和恆常之真理
我持刀握簡揚起額頭
踏破高門的陰影,我要灑
下萬頃不止的血流洗淨
佞臣不潔的足跡
我沈緩的手勢是見證
—-夏五月乙亥
崔杼弒其君光
竹屑落處
浮現了崔杼疲累的面容
如狼行多疑慮地頻頻回顧
停留在孤絕的高台上
四、太史季言
又一股鮮血潔淨污穢的重門
漸漸乾涸的血跡下
無限生命的活水湧動復湧動
灌溉我們腳踏的土壤
曾應許的誓言已然萌芽
抽葉開花結果
果實在枝梢高舉著一個個夢
我深知秋熟的果實終將脫離連體的枝幹
完成綠樹萌芽、伸展、壯大
生命無止境繁衍的豐美意念
一只孤飛的雁嘶鳴著
逆溯著斑斑血跡的流向飛行
仿傚著一只義無反顧的箭翎
執意打擊並且貫穿
一片蔽障天地的浮雲
新夏的風徐徐行過
無力而帶憂鬱
纖細的麥禾崢嶸挺立
挺立且要結穗
要結穗,麥株以茂密葉片相互扶持
刀斧倚在高門的楹柱悔恨
箭矢偎在彎弓的懷抱飲泣
雖然驚懼會深藏於傷口中
傷口終將結成不滅地瘢痕
誠實地娓娓
過往踉蹌的足跡
南史氏於使館環抱刀簡
環抱的手勢是愛與忠貞
煩勞的風塵正無言抗爭
上蒼在南山播植綠竹
韻律的生長向後代展示生生不息的希望
所有的枝與葉乃至花朵與果實
都要感知深藏於泥土的根莖
崔杼啊!縱令你仍嗜於以鮮血塗抹
所有不稱心的文字
我們共有的歷史在血色之下仍會永恆不易
我沈緩的手勢拒斥恫嚇
—-夏五月乙亥
崔杼弒其君光
竹屑落處
漾起一片朗朗陽光
一雙軟弱的衣袖擲還竹簡
還給歷史
一卷血色的證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