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表情很無奈,好像被什麼東西刺痛。她好不容易到家,卻發現父親的想法居然和自己不一致,這讓她不能忍受。她用手挽著父親的手臂。她的雙手和父親以及弟弟完全不同,而是十指纖纖,指尖修長,手背上還有孩子般的酒窩。每當她說話的時候,喜歡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指甲,對指甲的完美感到滿意。她的手是如此修長、光滑、整潔,有光澤,沒有被指甲油污染。你可以從一個人的指甲讀出很多東西。當一個人開始衰老,指甲是最先出現徵兆的部位。他拉著她的手揉捏。
她在規勸他,兩個人都是滿腹心事。她的種種描述綜合了自己眼見耳聞的事實,以及他們以前聽過、看過無數遍的觀點,重複太多遍,以致猜測彷彿成了現實,悲觀也失去了嚴肅的感覺。她又再次重複他聽過的消息,有關聯合國預測伊拉克將會有可能出現五十萬死於飢餓和轟炸的人,以及三百萬難民。如果美國一意孤行,聯合國等於名存實亡,世界秩序必然崩潰,巴格達將被完全毀掉,海珊的衛隊會退守市內,土耳其將從北邊入侵,伊朗從東邊進攻,以色列在西邊插上一腳,全區狼煙四起,海珊在窮途末路下,下令發射生化武器——如果他有的話,因為還沒有人能完全認定或者否定海珊是否確實擁有危險武器。也無法確定他和蓋達組織的聯繫——美國就算占領了伊拉克,也不是為了民主,也不會給伊拉克一分錢,他們要的是石油,並建立美方軍事基地,像殖民地一樣統轄此區。
當黛絲說這些的時候,貝羅安溫柔地看著她,還帶著些驚訝。他們又像從前那樣爭論起來了——來得那麼快。她很少討論政治,那不是她習慣關注的東西。難道這就是她一進門就那麼興奮的理由嗎?她從脖子到臉龐都愈來愈紅,她每提出一個不打仗的理由,都好像在前一個論據的基礎上又加重了一個砝碼,一步步地將她推向辯論的勝利。她所預測的黑暗結局讓她亢奮,像即將殺死一條殘暴的野獸那樣激越。在她一吐為快後,撒嬌地輕推他的手,好像想讓他清醒過來。她的臉上裝出悲傷的模樣。她希望他認清形勢。
貝羅安意識到自己必須選擇一個立場,他振作起來準備迎戰,他說:「但是這些都是猜測的後果。為什麼我應該相信他們的預測?為什麼不可能是一場短暫的戰爭,聯合國不見得會解散,饑荒也不一定會出現,也沒有難民,鄰國不會進犯,巴格達也不必被夷為平地,戰爭致死的人數也不見得比海珊統治時期每年殺死的人數更多。也許美國的確想組織一個民主政府,再投入幾十億資金,然後就走人,因為他們明年就要重選總統。我知道妳還是不服氣,但是妳沒有告訴我為什麼。」
她推開他,又驚又急地看著他:「爸爸,你不贊成戰爭,對不對?」
他聳聳肩:「沒有理智的人會贊成戰爭。但是五年之後,我們未必會為發動了戰爭而感到遺憾。我希望看到海珊下台。妳說得沒錯,那可能是場災難,但也極可能是目前這場災難的結束和轉機的開始。結果將證明一切,誰也無法預知未來。這就是為什麼我無法想像自己上街遊行的原因。」
現在黛絲的驚訝變成了憎惡。他舉起酒瓶要幫黛絲倒酒,但她搖搖頭,放下香檳走到旁邊。她不能和敵人一起喝酒。
「你恨海珊,但他是美國人一手扶植的,他們支援過他,給他軍火。」
「是的,法國,俄羅斯,英國也都有分。這是個天大的錯誤。伊拉克人民被出賣了,尤其是一九九一年他們被慫恿反抗復興黨,結果遭到鎮壓。這次是他們平反的時候了。」
「所以你贊成發動戰爭?」
「就如我剛才說的,我不贊成任何形式的戰爭。但戰爭不見得比暴政更邪惡,五年之後就見分曉。」
「真是典型啊!」
貝羅安不安地笑了笑,「你什麼意思?」
「典型的你的想法。」
這不是他所想像的父女團聚的方式,就像有時會發生的那樣,他們今天的爭吵開始變得人身攻擊。他一點也不習慣這樣,他亂了方寸。他感覺胸口很緊。還是因為胸部瘀傷才痛?他很快喝完了第二杯香檳,而黛絲的第一杯幾乎還是滿的。她的激動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環抱雙手,倚在過道裡,小巧精緻的臉因為生氣而緊繃,她對他皺起的眉毛有了反應。
「你是說,不如先發動戰爭看看,五年之後如果發現奏效,你就贊成它,但若一團糟,你也不負責任。你可是一個在我們稱作成熟民主社會中受過良好教育的人。現在我們的政府要帶我們去打仗,如果你真的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可以,直接說你贊成,選個堅定的立場,但不要模稜兩可。到底發不發兵,現在就要做決定。當你面臨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抉擇時,你必須考慮到未來的結果。這叫做三思而後行。我反對這場戰爭,是因為我相信會發生可怕的事情。你好像認定會有好結果,但又不想選擇陣營。」
貝羅安想了想,說:「是的,我的確認為我有犯錯的可能。」
這種妥協與順從的態度,更加惹惱了她。「那為什麼還要冒險?你一向教育我們的謹慎原則都到哪裡去了?如果你把成千上萬的士兵派去中東,你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因為白宮那些欺強凌弱而又貪婪無比的白癡顯然不知道,他們對將我們帶到哪裡毫無把握,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會和他們同流合污。」
貝羅安懷疑他們是否還停留在剛才那個話題。她那句「典型的你的想法」還在困擾他。也許她在巴黎的這幾個月,讓她有時間看透他這個父親身上的某些東西,她不再喜歡他了。他馬上把這種想法趕走。父女之間的直接辯論是健康的,從前生活的感覺又回來了。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他舒服地坐在餐桌旁的一把高腳凳上,示意黛絲也坐下來。她沒理他,還是站在門邊,雙臂依然交叉抱在胸前,臉上還是冷冷的。他愈是保持鎮定,她就愈生氣,但這是他的個性,根深柢固的職業習性。
「妳看,黛絲,如果我能決定的話,那些部隊現在絕不會駐紮在伊拉克邊境。對西方國家來說,現在絕對不適合和阿拉伯國家打仗。巴勒斯坦的麻煩還沒解決呢。但是戰爭就要爆發,通不通過聯合國都一樣,也不管各國政府怎麼說,也無論有規模多龐大的遊行示威活動。隱藏的武器究竟存不存在,已經無關緊要。入侵勢在必行,軍事行動無疑會取得勝利。海珊就要下台,曾經名噪一時的可惡政體就要解散,我很高興。」
「平凡的伊拉克人民從前受海珊折磨,現在改受美國導彈的欺負,難道這都沒什麼?只因為你很高興?」
貝羅安覺得黛絲刻薄的語氣很陌生。他說:「等等。」但黛絲沒聽他的。
「你認為在這一切結束之後,我們會更加安全嗎?我們會被整個阿拉伯世界的人民仇恨。所有無事可做的年輕人都會因此排隊,等著成為恐怖分子……」
「擔心這個已經太晚了。」他打斷了她,「有十萬人從阿富汗的訓練基地畢業了,至少消滅他們還不晚,妳應該高興這一點。」(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