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然是某種啟示即將到來了
想當然二度降臨,即將到來。
──葉慈【二度降臨】(楊牧譯)
逝者如斯
濁水退至階下
泅者是掙扎竟夜的蟲屍
垃圾袋,這浮油的生物
仍瀲灩著逼近夢境的水光
水漬漸薄,大理石的椅背上
金魚依稀紅豔
青荇依潮痕搖擺
濃淡的節理竟寫就歷史
我想夜裡的漲退值得考古
殘餘的夢境慶幸渡過浩劫
趁水勢仍在我得趕緊
以濁水沖洗每個穿了新衣的心室
與心房一起擰縮
看有多少塵泥
真令人不敢置信
是誰能翻箱倒櫃如此
有力者全無礙於鐵窗鐵門
但究竟此間還有什麼值得竊負
昨夜裡我已遍尋不著
真令人不敢置信,水勢急漲
想要丟棄的竟然遠多於想要搶救的
我竟然只想留存路上街燈
在鄰座女學生手臂上的流影以及
她在窗霧上的塗鴉
零雨其濛,我翻讀著詩集
逝者如斯,她在滂沱水勢中
下車,男子共站牌佇立
霧氣上是小小的iou…,我看清楚了
卻不禁妒恨起來,像雨聲
想來等候已久,契闊的
鼓聲仍在車頂敲擊
焦噪的心是一串念珠此起
而彼落的話機仍閃著燈紅
或者燈綠也不得前行
疲憊的魚群仍堅持啣尾
上溯,潮汐不止
話機裡不斷告知災況
但已經難回頭了
我已涉水太深
涉入中年,仍聽見水聲依稀
夜裡的救生艇又閃燈划近
窄窄的巷子,呼喚著
窗前我們記起當年
水患以及情愛的高度
終得落實於柴米油鹽
浸泡過濁水的詩集與相片
濕了畫眉失了紅唇與齒白
但總算還記得失了床墊後
併肩躺臥最是溫純之夜
還記得鄰居們曾經共患難
水退後不捨晝夜流汗、清洗、棄物
而棄物也不捨晝夜流著污汗
想在一切盡失後努力留存些什麼
最終家家戶戶都贏得積塚如陵
這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而隔壁的吳老師已經癡呆
不記得的豈只是十一年前的災難
對面我曾泅泳而至的王家也已換
一身鋼骨,失憶卻更深了
即便是記起,從地下室裡
抽出的積水還能洗刷些什麼
相片、木馬、呻吟以及淚水
都被推土機連積塚一起推走
我們要重建的豈只是家園
心靈的犬在暗夜淒厲嚎叫
水漲了,頸項上的圈鍊仍未除去
我想起當年尾隨我囚泳逃生的狗兒
想起對牠的虧欠,而這回
又兩隻兔子無聲溺斃
還有妳的筆記和劇本
都在工兵的手套中傳遞過了
但清除與掩埋才是他們的任務
紅著眼睛的兔子知所感激
我卻因無能區分價值而悔恨不已
終於看到巷口外的天空了
看到建商的廣告車標誌著水樂園
我想起無數車體與建築物一日夜的歡淫
想起那年水退後坐在國小牆頭的布娃娃
善於增殖的城市,誰才是她真正的男人
濁流滔滔,誰謂河廣
一葦杭之的官員相濡以口沫並競相投鞭
於彼此的肩脊築起一段段
阻截眾流的河堰
然後,我又聽見涉水的聲音
是升階的調性吧
河口的海潮湧漲上行
水庫以洩洪對位、和聲、加速
推擠河曲的喘息更急,何其喧騰啊
像中樞神經失控後政客在溝渠裡急於逃逸
我不能不想二度降臨的可能性
文明終究有劫毀,何況肉體
常墮於輪迴,我不能不想起
養份與細菌共存的濃湯裡
字句的組成、生長、繁衍、以及演化
別怪我氾濫成災,我的愛
我已經儘可能地節制
憤怒與哀傷,我一路目睹
如泥的塵世,我只能在詩裡
在妳的愛裡再浸泡一夜
再度降臨了,救生艇的燈光
航向樓梯間與黑暗城市
我們回頭,想抱她一道
重溫這奇異的夢境,但她
熟睡了,正往夢裡划行
於是在氾濫的夜裡,我記起
更久前車上一位孕婦手撫著腹部
我聽到繆思的女兒在水聲中胎動
四肢音韻隱隱,五官意象豐饒
我們將要為她命名,欣喜著
與妳的恆在,時間終止
在涉水的聲音裡,一莖燭火
熄滅後,憤怒與哀傷也沉淪了
記憶終將沉澱於藻荇
晨光將乘小艇來尋
而那時我們已不須食糧
不須探照燈救援
也不須領受浸洗的儀式
在河上,我們看一株楊柳
迎風依依,她將會見證
昔我已往,不捨晝夜消漲
詩的潮水載負著記憶
這一扇窗,所幸我們仍有
芭蕉在雨裡打字
有人正涉水而來
後記:
十一年前的十月二十四日,琳恩颱風過境,汐止首度遭逢水患,室內沒水近二公尺。經過一週的辛苦清理後,家中蕩然。十月十五日瑞伯又帶來豪雨,汐止再罹浩劫,至夜半水深已超過一米,全家人躲在樓上,擔心水位會持續上漲。天未全明時,水開始消退,遂下樓利用階前未退濁水先行沖洗地板污泥。我站在門口,看著階前濁流與漂浮物,想起孔子在川上的喟嘆:「逝者如斯夫!」工作告一段落後,我回到樓上打開電腦,望著視窗,十一年前與這一晝夜之景象與心思交疊而生,於是落指為詩,在一個多小時內寫下七十五行;待一切清理完畢後,再補記數日來所思所見以終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