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常梵
若在幾年前,有人告訴我:「你會在半百年紀時,前往雪域西藏大學讀書。」那我肯定認為這個人瘋了,雖然西藏讓我魂縈夢牽;雖然「活到老,學到老」一直是我的生活態度,但是到平均海拔四千公尺的西藏讀書,而且是在大把年紀時?無論如何,我都難以置信。
但,因緣就是如此奇妙,世事就是如此無常,我覺得不可能的事,居然發生了──自2005年9月起一年,我於西藏自治區首府拉薩的「西藏大學」,重當學生,學習藏族語言和文化。
這一年,我正好五十歲。
2004年底,為了準備隔年五、六月旅行西藏,我三天兩頭上網找資料,意外地,一則訊息進入眼簾──西藏大學留學生中心藏語文課程,提供愛好西藏文化的國外人士申請就讀。
剎那間,平靜的心猛然被攪動了,一個想法蹦了出來,我那麼喜愛西藏,若能拿到學生簽證,在拉薩生活一年,既可學習藏族語言和文化,假日又可四處朝聖兼遊山玩水,哇,多麼美妙!
五十歲,重新當學生
「常梵啊!這是不可能的,別作夢了,醒醒吧!」另一聲音發出提醒。
「不可能嗎?」從想像回到現實,我把興奮暫放一旁,重新從經濟、健康、時間、家庭等各方面自我分析。我很幸運,沒有經濟上的顧慮;雖然年近半百,但身體很健康,心理年齡更年輕;幾個月前才離職成為義工,時間上很自由;兩個小孩,大兒子大四住校,小兒子在加拿大讀書,都很獨立,不用我操心;而工作重心移往北京的先生,一向鼓勵、支持我去實現自己想做的事。
「Why not?」
為了尊重,我先取得先生同意,接著打電話到西藏大學詢問詳情,承辦人邊巴先生面對有史以來第一個台胞申請「一年就讀」,猶豫了好一會,問清我的意圖目的後,要我在五月底申請期限截止前,寄出報名資料、兩封推薦函及申請費三十美元,然後靜候審核。
盡了自己能做的努力後,我放心地把最後的決定權交給因緣。我相信,假如那是我該走的路,我就一定會走往那裡。
2005年7月底,收到核准學習通知及「進藏台灣同胞批准函」,我好像看到我最相應的強巴佛(藏地對未來佛的稱呼)對著我慈悲地微笑著,一條通往西藏的道路,在我眼前鋪展開,引領我去探索。
我的道路通往西藏
八月下旬,我寄了一封email給親朋好友,標題是:「我的道路通往西藏」,除了告訴大家我去西藏大學的緣由外,還寫了我的心情。
五月、六月份,用了近兩個月的時間,獨自走了西藏和雲南、四川交界的藏區,出發前和旅程中被問最多的問題是:「一個人?不害怕嗎?」通常我都是帶著微笑,先點頭,然後搖頭。自從2000年第一回前往西藏,對那塊平均海拔四千公尺的高原就有著回到家的熟悉感,禪坐有一種境界是「輕安自在」,當我走在西藏的大好山水中就常升起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西藏那湛藍無涯的天空;稀薄得輕靈縹緲的空氣;單純虔誠的民情,會過濾、稀釋凡人於世俗的染著,淨化蒙塵的佛性。
有人這樣形容西藏:「西藏像是一面魔鏡,每個人都可以在裡面看見自己想要的。」是的,西藏就是有著無邊寬廣的包容力,我在那裡和天、地、人相遇,看到了謙遜的生命態度所引動的巨大力量,聽到了自己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這一年,歡迎大家有空到西藏來找我,從魔鏡中看到自己想要的......。
我同時著手整理行李,經常自助旅行,已很能掌握行李精簡的原則,非帶不可的必需品很快整理妥當。直到要決定帶那些書同行時,我呆愣著,煩惱出現了,平日坐擁家中書城,於不同時間、不同心情、不同冷暖溫度,會拿起不同的書籍,和著一杯茶或咖啡品味,如今,有限的行李空間,如何帶得走所有的書?我該如何取捨?
思量著,眼光從每一本書上緩緩移動,同類型在當地買得到的書就不帶了,其餘,哪一本看的機率最高?哪一本最重要?哪一本會常參考?哪一本對道心增長最有益?哪一本對學習藏語文有幫助?哪一本......
試著依循一個標準,卻在拿起這本時,捨不得那本,拿起那本時,又覺得另一本更好......耗費多時,仍然難以決定。
告別台灣,告別熟悉
發現自己割捨不下書,我有點頹喪地坐在地上,本以為這些年學佛,逐漸已可以看淡世俗名利欲望,原來,「書癡」的習氣還是沒去除,癡愛一種事物,就算這事物看似好習慣,不也是三毒(貪瞋癡)中「癡」的一種幻相嗎?
我終於累得呈一個「大」字型躺在地板上,眼光餘角變換不同視野,看向四壁落地頂天的大書架,每本書好像都飄浮在空中,向我招手。忽然,一種奇異的感覺升起,我這是在做什麼?我就要離開台北熟悉的生活軌道,去過另一個全新的生活,而我還陷在昔日的舊習性中,茫茫然被牽著鼻子團團轉。
告別一個生活,迎向另一個生活,這情景有點像死亡之際。當生命的大限來臨時,還由得我討價還價嗎?還由得我這樣慢慢思量、做周全準備嗎?就算皮箱再大再多,我又帶得走什麼東西呢?
什麼都帶不走,除了一生的造業。
心一下清明了,我快速從書架取下我最喜歡的佛經《金剛經》、聖嚴師父著作的隨身經典《七覺支講記》、《禪修早晚課誦本》以及另外幾本最近在看的書。
一個中型皮箱加一個大登山背包,一拉一揹,所有家當全部妥當。
9月4日,趕在出國前,前往海軍陸戰隊屏東龍泉訓練中心,探視剛入伍的大兒子,登記會客後,坐在大榕樹下,遠遠看到他,全副軍裝、英挺地越過草地走過來,南台灣火熱的太陽灑滿全身,他的笑容卻比陽光還燦爛,時光彷彿回到1979年仲夏,文河入伍後的第一個懇親日,同樣也是類似場景(只是兒子的體格比他老爸棒多了),彈指間,二十多年過去了……
大兒子告訴我,為了自我挑戰,讓當兵有意義些,他已自願前往蛙人兩棲部隊受訓,心中一時百味雜陳,這孩子從小就有主見,我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一手摟著女友,一手搭著老媽的肩,請同袍幫我們照相。望著相機,眼前同時浮現一幕幕他從小到大的成長鏡頭──幾個月大就被我和先生文河帶著到處露營登山;十一個月大在鴛鴦湖划橡皮艇;一歲多時在翠峰湖畔晃著小身軀奔跑;四歲爬南橫的關山嶺山,在碎石坡上催著我們走快一點;七歲和弟弟坐在玉山頂,扮演著石頭與樹木,以吸引小鳥靠近......
曾幾何時,小男孩已長大了。
出發,飛向西藏
隔日下午和回台過暑假的小兒子同時出國,他返回加拿大就學,我先飛北京,一星期後再飛拉薩,晚上抵北京機場,文河來接機,遠遠看到他向我走來,瘦瘦的身材未變,只是頭髮更稀疏,白髮又多了些,倏忽我們都五十歲了,目前雖然彼此朝夕相處時間不多,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已真正體會大學談戀愛時他那句「一加一要大於二」愛的箴言。
大學畢業二十七年了,想想,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七年?回想自己這幾年來,生命一直在轉彎,這都是昔日的我所無法想像的,我感謝冥冥中引導我的神聖力量,我感謝文河和兩個小孩給我的寬廣空間與支持,無論我的人生是否還有另一個二十七年,都真心祈願:「今後的每一天,自己的所作所為都能利益眾生,而眾生都能找到永遠的和諧,永遠的安祥,永遠的快樂!」
一週後,我從北京直飛拉薩,飛機橫越青藏高原上空時,熟悉的藍天出現了,雲絮在腳下飛飄,忽隱忽現的雪峰山脈,在腳底下綿延不斷。
「我愛的西藏,諸佛的國度,I'm coming!」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8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