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來最寒凍的一天。深夜了,北面窗下,風絲穿牆襲入,我蜷縮在長椅上,我的母親佝僂著身體,彎腰在收拾滿桌狼藉。我望著她那張永遠如滿月的臉龐,頭髮全數花白,直到十年前都還自豪的纖細腰身走了樣,她的雙手習慣性地勞動著,眼角卻望向側方,嘴唇開合,似乎在與人爭論。
她總是側身,以憤怒的、嚴厲的眼神,與第四度空間的存在物爭吵,而當我們試圖召喚她,幾次之後,她恍然大悟般回身,以微笑的、和悅的容色回應我們。她的左臉與右臉可以如此快速交替,已經很久了。
有時我感到驚惶,彷彿母親身上棲住著兩個魂體,正在彼此拉扯爭戰。一個感應著現實召喚,被安頓在溫情暖意的處所,而另一個,卻迷失在第四度空間荒蕪錯雜的時空甬道中,被許多前世因果纏身,無法歸返。於是,她的跨界是如此艱困,彷彿無論在哪個空間,她都必須跋涉,翻山越嶺,而且格格不入。
1949年4月6日,半夜大雨,軍警包圍台灣大學、師範大學宿舍,黎明時分,向學生進攻,兩、三百名學生被捕。同日,我的阿公,40歲的楊逵,也因「和平宣言」一案,在台中被捕,判刑12年。這個案子只有楊逵一人,瘦瘠的、咳血的阿公,扛下一切。當年,他的次子、我的父親楊建,13歲,他的青春迅即塗抹暗影。
6個多月後,10月19日深夜,軍警闖入高雄燕巢的一處民宅,我任職於中國鋁業公司的外公,26歲的董登源,因「高雄工作委員會叛亂案」被捕,以「高雄工作委員會鋁廠支部聯絡人」的罪名,判刑10年。這個案子牽連了46人,7個人被槍決。當年,他的長女、我的母親董芳蘭,11歲,她從來不曾有過青春。
我的阿公楊逵,在七○年代撥落掩覆30年的歷史塵土,八○年代歸返歷史定位,被重新了解,乃至尊崇;我的父親以作家第二代的身份,被看見、同時也被期待。我的外公董登源,以他的身體實踐,不曾寫過什麼作品,1991年,黯然離世,從來沒有人貼近歷史看見他;我的母親更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在白色恐怖受難家屬的會場,她總以楊逵媳婦的身份出席,沒人問過她的感覺,沒人問過董登源。
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OURs)、社區營造學會、外省臺灣人協會、台灣促進和平文教基金會
「和解與改變」系列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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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舉結束,再次政黨輪替。除了意味著統治權易手外,身為民間社會一員的我們更關心的是,此一歷程對台灣社會的正面與進步性機會何在?
特別是,糾葛於歷史記憶與認同的藍綠對峙、族群緊張,真能在220萬選票差距裡被消弭?以及,任何化解這類社會重大歧異的作法與過程,能否建立在民主程序與多元尊重的原則上?
我們認為,唯有「和解」做起,才會有「改變」機會!
系列論壇場次(對外開放,歡迎參與)
(一)和解的起點:對?台灣民主紀念館/中正紀念堂?的思考與建議
4月13日上午10:00-12:00(YOUTH HUB/台北市忠孝東路一段31號1樓)
(二)超越國族與偏見:給新總統的族群和解備忘錄
4月20日(日)上午10:00-12:00(NGO會館 / 台北市青島東路8號)
(三)寬容與互信:藍綠都要面對的轉型正義清單
4月26日(六)上午10:00-12:00 (NGO會館 / 台北市青島東路8號)
(四)改變的開始:想像一個新的首都核心區
5月3日(六)上午10::00-12:00 (NGO會館 / 台北市青島東路8號)
聯絡電話: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02-2365-6515
外省台灣人協會 02-2321-6862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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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重暗影的交疊
董登源仲秋半夜被帶走,他的大女兒芳蘭的人生,不但從此被設定了大綱,連細節都被寫定了。她的一生是如此身不由己,沒有一件事握在自己手中。她從此不能再唸書,退學,去學理髮,供養四個弟弟。她的青春,只留下幾張少女時期的清麗照片,如書籤一般,充作荒寒的現實文本中,可有可無的夾頁。
父親與母親的婚姻,到底是對是錯?我到底該不該出生?歷史不能假設,然而,假設,讓我擴充想像的幅員。要了解另一個生命體,真的好不容易。
我的父親到火燒島探視他父親楊逵時,董登源正負責會客室的清潔役,他看見這個忠厚的年輕人,想起自己的女兒芳蘭,政治犯的家庭誰敢來提親?也許女兒可以依靠這個年輕人吧,也許兩個人可以彼此依靠吧。但他或許沒有發現年輕人眉宇之間深鎖的愁苦。他或許難以想像兩重暗影的交疊,生活將要何以為繼。
外公用了計謀,他請父親面轉一封家書,說是有緊急的事要聯絡女兒。很詭異的,因為白色恐怖,因為火燒島,母親和父親開始交往了。我有一張父母年輕時在台中公園的照片,母親臉容端麗,輕淺微笑,彷彿幸福就在眼前。這是一個不曾有過青春、不曾有過希望的女孩,最簡單素樸的生命想望吧。
然而,就連這個小小的、很家常的夢願,董芳蘭都不曾圓滿。那麼好的父親和那麼好的母親,為什麼不能幸福,我無法知道。日後父母回憶外公如何「牽紅線」,父親總似笑似怨,說他是被老丈人給騙婚的,而母親呢,她不知該怨誰,該怨什麼,只有回嘴,我才是被你騙來的。
誰騙誰,說不準,白色恐怖的姻緣簿,數來一大冊,各有各的劇情故事。辜金良與許金玉、張常美與歐陽劍華、張金杏與江順濱,這是同為政治犯的婚姻。蘇仁義的女兒嫁給政治犯林金成、吳振壽與同是三隊的陳錫忠的妹妹結婚、楊逵的兒子楊資崩娶政治犯蕭素梅,這是一方具有政治犯身份的婚姻。許月里的兒子與難友周漢卿的女兒、陳朝海的長男與同案張先蛋的長女、楊逵的次子楊建與董登源的長女董芳蘭,這是政治犯第二代的聯姻。
政治犯第二代的聯姻,比起另外兩種,應該更多一些身不由己吧。兩人都在年幼時與父親仳離,深體白色恐怖的驚懼,卻又不明所以。正因為他們不明所以,所以恐懼才能長驅直入,如異形般在體內增殖、讓靈魂變體。他們的人生本來就絕少有出口,也無路可以轉彎,兩個被害靈魂,終究也只能彼此依存,或者相互怨懟。
◆但願不必有我
1961年12月3日,入冬,楊建和董芳蘭結婚了,在高雄覆鼎金一帶的灣仔內,楊建阿姨借住的小房子,陌生的地方。當天,母親坐在父親的腳踏車後,一襲白紗曳地翻飛,到照相館拍照,沿途孩童笑唱「新娘水噹噹,褲底破一窟」。母親這一路,就拖曳著兩家的暗影和重量,從此無法卸下。
1961年4月,阿公楊逵期滿出獄,在高雄上岸,一心想要買一塊地,建造心目中的農場,卻被掮客所騙,將葉陶12年間所有積存的家當,全數賠光,還負了一身債。1962年,年初3月,一家又流浪回台中,在東海大學對面租了一間屋子,以前是豬寮,現在全家擠在一起,春寒料峭,冷意浸透一家大小,唯獨楊逵心向光明。
1962年5月,生機似乎來了。大同工專第一屆、以優秀成績畢業的楊建,履歷被高雄兵工廠接受了,準備南下上工,多少可以有些收入,養活一家大小。然而,去到高雄才知道,兵工廠發現阿公的政治犯身份,原先應允的工作飛了,母親拖著愈來愈膨脹的肚腹,與父親流浪港都各處。生機其實從來沒來過。
1962年秋天,距離外公董登源被捕的那個深夜13年,10月13日,我出生在高雄前金區。我是白色恐怖的產物,是兩個暗影家族聯姻的產物,是母親馱負著她自己的悲情,與父親的悲情相互疊印的產物。
我人生的第一個月,在聲嘶力竭的哭號中度過。母親說,我真是愛哭啊,哭到她手忙腳亂,什麼民俗方法都試過,把我的小衣服倒掛、去隔壁人家偷碗,她初為人母,最後只能與我的人生初航,淚眼相望。
所以,我的眼淚還真是打娘胎出來的,是從身世裡拓印來的,我這樣為自己從小愛哭、到現在還愛哭做註腳。但阿公楊逵倒覺得我是一隻報佳音的喜鵲。
1962年7月,我在母親肚子裡流浪港都時,阿公在台中大肚山紅土坡上、那間豬寮的後方,找到一塊地,決定借貸購買,自己搭造草寮,準備開闢花園。阿媽葉陶與子女們不忍心潑他的冷水,但是大肚山實在是一塊石頭山,要想在這裡種出花來,簡直是做夢,能把蕃薯種好就不錯了。當我還在母親肚腹裡,隨著父親在高雄求職流浪的幾個月間,姑媽們已經逐一被徵召,返回東海花園,整天蹲在山坡上撿石頭,撿了幾個月還撿不完,他們不相信這裡有一天會開出花海。
10月,房子蓋好了;10月,我出生了,多美麗、或者多可怕的巧合。滿月後,阿公催促不停,我隨父母歸返東海花園,祖孫初相見,阿公抱著我的小身體,凝望我微笑時臉頰的酒渦,笑說這小女孩真是好笑神,討人喜,就取名叫翠吧,表示東海花園將來一定會青翠一片。
竟是如此,我帶著哭聲問世,卻被賦予笑意的使命。我的紫微命盤,太陰坐命,天哭來纏,對宮太陽,似乎如此,一生日月反背,陰陽參照,有時極憂鬱,有時又極陽光。我說,這果然是我的身世吧。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的身世,我絕不能說自己的出生是一種美麗的錯誤。因為我的父親母親,與美麗從不相干。如果可以沒有白色恐怖、沒有火燒島的苦難、沒有外公那一封註定我身世的家書,來換取母親永遠圓滿如月的笑顏,但願不必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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