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時期與母親簡直像是仇人。還好我讓阿公帶大,我常這麼想,帶著些許慶幸。父親替人作保,負債幾百萬,小學我以市長獎畢業,暑假,母親來到東海花園,眉宇深鎖,要我別升學了,去工作賺錢,讓弟妹們讀書,我從娘胎帶來的哭聲震響花園,阿公把我保了下來,他說,阿翠還小能做什麼,讓她唸,沒學費我來想辦法。我直起眼睛瞪母親,不懂為什麼她不愛我。
母親與父親結婚後,一連生了5個孩子,4女1男,就為期待一個男孩,她婚後連著10年都在懷孕生子。小學時父親有了另一個女人,為了盡道義,在同一條巷子租了兩間房,巷頭巷尾方便跑。幾年下來,吵吵鬧鬧,居然也就這樣過去。一次過年,拜祖時母親與阿姨大吵一架,母親帶著一雙小弟妹返回高雄娘家,決定自己以理髮營生,帶大他們。
那時我初入中學,東海花園裡只有老人和少女,初經來潮,不敢告知阿公,每每經痛來襲,痛徹肌骨,痛到連心都冷了,有時躺在花園田埂上流淚,看風流雲走,悲嘆沒有母親教我關於轉大人成為女人的事。沒幾日,收到母親從高雄燕巢寄來的包裹,拆開散溢出濃郁的中藥味,是一大包十全大補丸和一封短信,母親以她僅僅認識的一些字語,教導我怎麼吃藥,以及,月經是怎麼一回事。我流著眼淚知道母親仍然愛我。
母親仍不願返家,輾轉來到后里軍營,為阿兵哥理髮。我初中畢業,考高中前夕,到后里陪母親,準備聯考,她帶著我到軍營讀書,人家如果讚她女兒,她就嫌棄我幾句,軍中阿兵哥凡是多看我一眼的,母親就回瞪他幾眼。我有時從書中抬頭,母親年方39,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卻已是風霜雨露,人生遍歷。我當時是有些許不捨,但少女如我,心念一轉,也就忘了。
母親終究回家了,為了讓孩子們覺得有個家。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觀音出露〉,演繹母親的生命故事;從那個美麗的燕巢少女,到蕭瑟初老,她以生命的甘露經營著我們,而我們卻無法將她從那個推擠著憤怒、困惑、恐懼的第四度空間中,帶回家。
台灣二十一世紀文化協會、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禁錮青春自由行
2008人權之路青年體驗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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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島,不僅是許多年輕人嚮往的度假勝地,也是見證台灣人權史的重要地標。
為了讓年輕一代瞭解前輩們為人權所付出的心血與貢獻,安排青年們走過1950~1980年代政治受難者從台東到綠島的行程,藉由不同的「監獄體驗營」、「時光重返」旅行方式,讓青年們感受當時無數青年為了爭取人權、自由,所承受的種種磨難與艱辛;同時,也讓青年們透過與政治受難者的對談、相互交流,貼近受難者的生命經驗,使青年體悟、珍惜台灣得來不易的人權與民主自由,進而付諸行動,守護人權、民主、自由的精神與價值。
主辦單位: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
承辦單位:台灣二十一世紀文化協會
協辦單位:陳文成博士紀念基金會
一、活動時間地點
時間:5/16(五)~5/18(日),三天兩夜
地點:綠島人權園區(綠島鄉公館村將軍岩20號)
二、參加對象:凡18歲—35歲青年,對文字報導或影像紀錄有經驗或興趣者
三、人數限制:40人(名額有限,主辦單位保留篩選權)
四、隨行講師:
吳叡人 (中研院台灣史研所助研究員)、
林世煜(作家,白色恐怖口述工作者)、綠島社區工作者
、政治受難者
五、報名費用:全程免費(台東以外學員,補助火車交通費)
六、行程內容:
5/16(五)
13:30—15:30 台東集合‧押解綠島
15:30—18:30 行過鬼門關‧入營
18:30—19:30 晚 餐
19:30—21:30 人權之路‧白色見證(吳叡人、林世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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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六)
7:00 早餐
8:00—12:00勞動,才能存活:新生訓導處 勞動作息(政治受難者)
12:00—13:00 午 餐
13:30—15:30 監獄大探險:新生訓導處、綠洲山莊(政治受難者)
15:30—18:30 獻一朵悼念 百合花:參與綠島人權藝術季開幕式
18:30—19:30 晚 餐
19:30—21:30 小組討論:追尋 們 轉型正義(學者、政治受難者)
21:30 綠島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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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8(日)
7:00 早餐
8:00—12:00
A.聽禁錮青春故事‧重回政治受難者 「綠島之枷/家」(政治受難者)
B.以青春為你護航:青年與政治受難者座談(政治受難者)
12:00—13:00 午 餐
13:30—15:30 放風‧綠島 最後回眸
15:30—18:30 返 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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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報名須知(僅接受電子郵件報名)
1.即日起下載報名表,填寫個人資料及對綠島、白色恐怖的初淺認識,
請於4/25前,mail至greenislandstory@gmail.com
2.學員請自備睡袋。
3.參加學員於營隊結束後,需繳交活動心得文字一篇或影像紀錄一份。
4.本營隊為「監獄體驗營」,非度假性質,夜宿當地宿舍簡便,無誠勿試!
●活動洽詢:鄭小姐 02-2363-3703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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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跳得多好看
因為身世,對於那座島的故事,我熱衷於聆聽。
1985年3月,阿公永遠離開我了。9月,我結束在台北四年的流浪,歸返母鄉大肚山,在老家左近租屋,有時撥開一人高的草叢,坐在阿公阿媽墓前,孤獨,吹風,陪他們一下午。當時,初次覺得生命竟是如此蒼老啊,日暮昏黃,我這個一度背離故鄉的孩子,回家晚了,竟只能看著故鄉逐日荒蕪。
一日,好友遞給我一疊老舊的筆記本,說是從她的友人的友人處拿到的,希望物歸原主。那幾冊筆記本,泛黃脆薄的紙頁,密密麻麻的細小字體,是楊逵在綠島所寫的家書,給妻子葉陶、長女秀俄、長子資崩、次子建、二女秀絹、幼女碧,還有未曾謀面的孫子孫女,絕大多數未曾寄出。那是一個無法在場的父親,以獨特的方式,在兒女們的成長時空中,用力地出席。
永遠記得父親翻讀這些家書時的激動神情。竟然一直要到他父親離世之後,才得以貼近他的心,感知那暖熱,知道父親從來不曾遺忘他們。
少女時期,我書寫生活經驗,書寫東海花園,書寫楊逵。然後,我開始書寫阿媽、父親、母親。學了這麼多年歷史,或疑或信,吞吐之間,卻終於在一批被遺忘的家書裡,找到進出歷史的通關密語。我關切政治受難者家屬及第二代的生活處境與精神圖像,我關切在台灣詭譎的歷史中,不同女性群落的生存姿態。
有一批女性政治犯,一直被世人遺忘。有檔案可循的,初步估計,至少26位以上被槍斃;而綠島新生訓導處「女生分隊」最多曾達90多人,保安處、保密局、軍法處更經常擠滿一兩百名女性。
這些女性政治犯,她們生命的終結、人生的困挫與奮起,成為台灣女性史的一頁濃密暗影。她們大多未曾留下個人記錄,我們必須尋幽訪秘,層層探索,才能看見她們,看見她們蹲踞在歷史暗黑角落,身上猶仍覆滿冷漠塵土。
當然,還有這樣的豐饒母體,在獄中懷孕、生產、育子,成為最強韌的台灣母親。曾碧麗懷孕時遭受嚴重刑求,導致「胎盤早期剝離」,大量出血,母女卻奇蹟般活過來;許月里懷孕中被以粗棍不斷毆打,打到臉都變黑了、手指斷了、全身癱軟,仍然生下孩子,並在獄中育養到6歲,才送出去唸書;陳勤、黃粧都在獄中生產、育養孩子;而賴瓊煙、丁窈窕則攜幼兒入獄,用母親最後的生命陪伴幼兒。
這些女性政治犯的聲音與形影,是如此清亮而美麗。阿媽葉陶在二二八死牢裡,唱響台灣民謠的歌聲,猶然宏亮繞樑;新竹女中二年級學生傅如芝,從交付感化一路改判,終致死刑,行刑前展顏微笑,堅定的神容鐫入歷史;羅瑞秀與傅如芝彼此交換心事、分享痛苦,羅瑞秀身在獄中,仍冒著危險營救傅如芝,姐妹情誼堅定如石;賴瓊煙帶著8個月的嬰兒入獄,女獄友輪流抱過,其後賴瓊煙被槍斃了,嬰兒身上恆常留存眾女獄友疼惜的體溫,執行槍決時,女監傳出送別歌。
舞蹈家蔡瑞月,離開綠島前,為女生分隊編了一支長舞,以挑肥、挑水、受刑,衍繹女政治犯的獄中共同生活經驗。她在女生分隊用餐的空埕上,美麗的旋舞身姿,至今縈繞不去。她說:「我要走了,最後一次跳給大家看。」
台中案的張金爵回憶說:「跳得很好看,很好看。」
是啊,所有這些女性,她們用生命舞動的身影多美麗,跳得多好看。
◆孤島的身世
她們的身世,與那座島緊緊牽繫。我的父親母親的身世,與那座島緊緊牽繫。我的身世,與那座島緊緊牽繫。但不只是那座島,那座島的故事緣於這座島,緣於這座島上曾經有過這樣的政權,製造了無數的悲劇身世。
父親母親,伯父姑媽,一個個都是生命孤島;有我們這樣身世的人,一個個都是生命孤島。
這樣的身世,不是選擇的,是被決定的,是打母胎出來的,一生無法揚棄。無論在台灣文史教育全面缺席的過往,或者台灣文史成為大學系所的今天,這樣的身世,都難以被理解,所以孤島們仍然馱負著孤島的身世,持續孤島的救贖行旅。
早些年,時局詭譎,我們的前輩以青春,如干將莫邪,投火鑄劍,為台灣的民主化闢出道路,而當年,年少的我們,以我們的青春仰望他們的青春行路。回視我們的八○年代,台灣局勢混沌,卻又生機湧動,至少有夢相隨。
這幾年,課本裡多了些島嶼歷史,但越來越少人關切過去發生過什麼了。即使是研究台灣文史的,即使是親密好友,他們當然知道你的身世,但是不會也不想參詳你的身世密碼。
過了那麼久,直到我跨過中年,直到我發現即使是那些台灣文史學者的虛妄,他們寫就一篇篇論文,在課堂上一遍遍演義楊逵的文學,卻不想深入探索政治犯第二代的靈魂;那幾近於被掏空、瘦瘠,卻又無比強韌的靈魂啊。我是不是該感恩,感恩自己有這樣的身世,我的生命延長線,是就著兩個阿公、兩個家族,用我的父親母親斷裂的線索,搓揉銜接而成,所以我有一張繁複的生命地圖。
我做台灣文史研究,多了那麼一種義無反顧,這也是從母胎帶來的。
◆母親,總是在家……
我的電腦桌布,有一幅少女母親的姿顏,圓臉淺笑,一襲花洋裝,批肩斜挽,那等端麗,彷彿不食人間煙火。我從少女時期偷偷收藏,曾在照片背後寫下這樣的字語:「我曾經清麗如斯的媽媽,到如今,雖春華未盡,而憂心奔波,怎似年少。」然而,當時我並未真正體知母親的身世,不過是羨慕她的美麗而已。
母親病後,最明顯的性情變化是發呆恍神、喃喃自語、丟東西,她不斷把家裡的東西送出去或丟棄,衣物、用品、擺飾,甚至充滿紀念性的舊物。一日,她把外婆的遺像和自己一幀40吋、少女時曾被掛在照相館當廣告的相片,一把火燒了。她似乎想把生命中所有的物件、把物件中所有的記憶、把記憶中所有的悲苦,一併都燒去。
但是,生命不能沒有溫度,不能沒有念記和牽掛。弟弟結婚時,母親說,償還世間債務,我就出家去。然而,她終究還是留在家裡,照顧我的兒女,照顧弟弟的女兒,照顧我這個永遠不肯長大的老女兒。時歲臨到,她都記得為兒女、為女婿、為孫子,去廟裡安太歲,點光明燈,為我們祈求福運。
我終於清曉,母親不會去出家,她會守護我們,一直守護著我們。
◆返鄉進行式……
如果天寒,或者落雨,沒有陽光引路,母親就容易停留在第四度空間,找不到回家的路。兒子魏揚凝視著阿媽的神容,用力說話逗她笑,但不怎麼成功。他紅著眼偷偷告訴我,阿媽又嚴重了,怎麼辦?夜裡,我向魏揚說起阿媽的故事,19歲、聽蘇打綠和梁靜茹,燙著一頭玉米鬚的魏揚流淚了,他是阿媽帶大的,阿媽懷抱的溫暖、睡前的虎姑婆故事,慢火溫炙,陪他茁長。他說,我們來合寫一本書吧,一本關於阿媽的書。
我哭笑隨我,任性半生,一回頭,母親蹲踞在燈火闌珊處,被歷史暗影重重包圍,被童年記憶層疊糾纏,卻還為我守護著一盞明燈。她不是誰,她大字不識幾個,她唯一捧讀再三的那本書是農民曆,也許沒有人會想聽她的故事。
但我仍然要堅持我的孤島行旅,經由記憶與書寫,向我最豐饒的母胎,向我家族的身世,向母親的身世,向我的身世,返航。感謝有一個少年,帶著他的身世,願意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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