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維恩
這幾年你偶爾驅車南下,經過甫開張沒多久的清水休息站。清水的風與往昔無異,那種來自海上的勁急,彷彿要把人吹垮。你去過那裡幾次,看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在此暫時停歇,你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出生的鄉鎮竟然也蓋了休息站,而且照顧不少中年失業的鎮民。你經常在這裡遠眺大甲溪出海口的美景,入夜之後夜景格外迷人。 如果時間不那麼緊迫,你從清水休息站出來之後會刻意下清水交流道,沿著熟稔的路線找到你和金仔一同出生的頂湳里,再找到那一池溪水。那溪水已經空了,也沒有婦人在那兒洗滌衣物,乾涸的溪床上沒有搖曳的月影,只遺留殘冷的石塊。 你總記得那一年夏夜,溪水的沁涼吸引著你們,你和金仔傍晚七點不到就穿著內褲一路奔跑,沿路經過大伯、三伯、二伯的家,穿過半斜的水泥小路,以極限的速度衝刺到溪邊,擬彷奧運跳水選手的姿勢,縱身一躍。對你和金仔來說,你們習慣赤裸著身子在溪邊洗澡,在那月色搖曳的水影當中,你們擁有的不過是童稚、純真。 那些塵封的記憶,經常會在你走訪頂湳里之後想起來,而且之後你陸續夢見金仔,夢見那池清澈的溪水。你無法忘記金仔那時候縱身的角度、那時候落水的姿態、那時候溫暖的晚風、那時候沁涼的溪水,那些記憶像一顆顆鮮嫩香脆的果實,嚐在嘴裡至少就會讓你忘卻成年之後腐敗不堪的社會價值。 你常莫名地夢見金仔,像是每日閱讀早報、收發電子郵件那樣規律地夢見金仔。 人們總是輕易地相信現實比夢境更為真確,但對於你來說,夢境卻給你無限的希望及滿足。夢醒之後你被推離孩子時那個單純而簡單的世界,總是背負著巨大的矛盾及衝突醒來。 有時你寧可希望自己不要醒過來。 老舊、發酸的中古黃色書包 有一個夢境是關於那只老舊、發酸的中古黃色書包。醒來之後你反覆回想,你和金仔開始熱絡起來,說不定要歸功於那個中古的黃色書包。 夢境所呈現的時空是在你小學一年級入學前一天,背景是一整片鵝黃色。你似乎滿心期待這個書包能夠帶給你的優越感,它應該要滿載著榮耀的。 夢境一開始就出現隔壁阿狗嬸的模樣,在她吆喝之下,幾個小學生一起簇擁著擠到你家門前,而你紅著臉走出來,抬起頭對著阿狗嬸笑。 「來看看,吉仔明天就要上一年級了……吉仔!把你的新書包背出來。」阿狗嬸這麼說著。 金仔看你一副矯情做作的模樣,立刻衝過來一陣劈擊,接著兩人就滾倒在地。幾個孩子在一旁鼓吹叫好,幾陣攻城掠地之後,你礙著書包可能會弄髒,只得任由金仔擺佈,最後金仔狠狠地踩在你的身上,一個小二的孩子在地板上大拍三下,表示你已經輸了。金仔才放開雙腳,舉起雙臂比出勝利姿勢。那是你莫名奇妙的童年,成天就是玩著電視上學來的摔角遊戲。 不知道是阿狗嬸跑去告狀,還是觀戰的小孩聲音太大。夢境中老媽怒氣沖沖地衝了出來,擰著你的耳朵回家。你最後還因為弄髒了書包被老媽痛扁一頓。 那個鵝黃色、引頸期盼的小學生活就要開始的前一晚,你不顧老媽的修理,硬是揹著書包睡覺。也不知道哪來的猜疑,快要成為小學一年級生的你只是反覆著一個念頭──天曉得金仔那混蛋會不會半夜闖進來幹走它。 那年頭,同學之間互相比較的,全是書包上的行頭。在夢境中你並不那麼在意被老媽跟金仔痛扁,因為這還不是最慘的事,最慘的事是在你到了學校之後,才發現……。 「這是舊的!沒有人的書包是黃色的。」你不禁訥訥地翹課回家,跟老媽吵著要一個上頭印有鐵雄的書包……。 你在夢境醒來之後,反覆思索該如何記住心裡複雜的情緒,然後再也無法克制想見到金仔的念頭。 你記得當時要在摔角比賽中打贏金仔真的非常困難,自小你就有這樣的體認。金仔家裡是頂湳里少數有錄放影機的家庭,金仔從日本回來的姑姑,帶回了許多豬木、馬場的摔角錄影帶,金仔盡看著電視學了一些華麗的姿勢。 你常想,那年頭貧乏的物質條件,讓一只中古的黃色書包也顯得奢侈起來。也許解夢者會說書包是你追求知識的象徵那也說不定。 也許是你思念金仔的象徵也說不定。 六人接力賽跑 有一個夢境是關於三田國小的六人接力賽跑,在這個夢境出現之前,你已經連續做了好幾晚的夢,只要關上床頭燈、拉上被單沒有多久,就夢見與金仔大玩摔角比賽,朦朧之中你似乎不曾贏過金仔,即使用了下三濫的作弊技巧。 在夢境中你意識到,第一次有機會扳回一城,應該是在那一場運動會上吧。 六人接力賽跑是三田國小多年來的傳統,參賽隊伍由每天排路隊回家的鄰里小隊組成,第一棒由小學一年級的學生擔任,最後一棒則是小學六年級。你升上小一那年,根據金仔的非官方說法,頂湳里隊至少已經連輸了六屆,為什麼是非官方說法?因為最久遠的資訊就是來自小六的高年級生,然而在高年級生入學之前,到底已經輸了幾屆,實在不可考。 金仔在夢境裡四處鼓吹你落跑的速度有多快,特別是每次他準備對你使出摔角終極招式「炸彈摔」時,你逃跑的速度完全不輸給飛躍的羚羊。在夢境裡你還反唇相譏地虧了金仔,在大家面前批評「金仔那小子根本是豎仔」、「跟大塊頭馬場一樣蠢」等等自認為尖酸刻薄的話。 在金仔的宣傳之下,你被公認為頂湳里最有潛力的新星。也是根據非官方消息,目前小二的金仔在去年也同樣被寄予厚望,不過那一年頂湳里依舊捧走了最後一名,絲毫沒有打算讓賢。 既然已經擬定了作戰計畫,一群人就圍在你身邊,耐心地向你解說比賽規則及跑步的方式──不外乎就是如何把棒子交給第二棒,而第二棒在接棒之前會先起跑等等,你認為簡單到無可救藥的戰略。 大概是為了激發你的戰鬥力,夢境中金仔還胡謅接力賽的冠軍隊伍會有獎品,好像是一人一個鉛筆盒。那時你還相當認真的問他,鉛筆盒上是不是印了鐵雄。 金仔把你擔任第一棒的新聞爆料給你的爸媽、大伯、二伯、三伯、阿狗嬸知道,直到全村的人都知道此事,都說一定要到現場給吉仔加油。你回想那時候的盛況,完全不輸給村民爭相收看中華棒球隊迎戰日本隊實況轉播時的熱烈,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每當金仔這麼讚許你時,你都會把握機會再表演一次快腿。 比賽當天大夥兒都異常緊張,老爸、老媽、大伯、二伯、三伯、阿狗嬸等都來參觀運動會了。 你被安排在起跑線上,而金仔就在前方的第二棒位置,金仔卡位的技巧不錯,你可以很順利的傳棒子給他。而啦啦隊席也是陣容堅強,阿狗嬸雖然沒有媲美年輕啦啦隊的青春活力,但是她的大嗓門也實在夠搶眼了。在大會講台上,教務室的老師拿了一個神秘包裹給校長,而你深信那就是印有鐵雄的鉛筆盒,因此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切準備就緒,只欠東風,你屏息以待。就在體育組長鳴槍的那一刻,你唯一有機會扳回一城的機會竟然失去了。 不曾聽過槍聲的你呆在原地,其他的鄰里的一年級生發瘋似的向前衝,夢境中阿狗嬸在啦啦隊席吶喊著要你快跑,錯愕的金仔被擠到操場最外圍的跑道上,而你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夢境裡的你感到異常焦慮,也許那一刻真是你人生七年來所遭遇到最大的危機,彷若你成年之後每次遇到的命運抉擇一樣。夢境中的你只想趕緊衝刺,好趕上前面的一年級選手,誰知道步伐凌亂,一開跑就摔得狗吃屎。 夢境在很詼諧的氛圍之下結束。事後校長追加頒發了一個勇氣獎,鼓勵摔倒但是堅持跑完全程的一年級小朋友。你被金仔拉上講台去領獎,你踉踉蹌蹌地上了台,在講台上羞憤與悔恨交加地又哭又鬧,而獎品竟然真的是鐵雄鉛筆盒。 你在醒來之後,也不顧上班時間已經逼近,四處翻箱倒櫃找著那個鐵雄鉛筆盒,卻遍尋不著。那些夢醒之後遺留的景象就這樣在腦海中盪了起來,你來不及把棒子交給金仔,來不及交給金仔……。 蔣經國逝世 你做這個夢的那晚,看了整晚的政論談話節目,想著也許會在夢裡遇見金仔也說不定。 夢中你回到小學三年級,那年蔣經國逝世,電視節目為了哀弔蔣經國,全部變成黑白畫面,就如你的黑白夢境一般。不論轉到哪一台都反覆歌頌著偉大的十大建設及蔣經國的親民愛物。你和金仔只好改看那些看了不下數十次的摔角錄影帶。 得知蔣經國逝世消息的那天,阿狗嬸從田裡急急忙忙趕回來,立刻衝進金仔家並把摔角錄影畫面關掉,盯著黑白畫面的電視猛瞧,還一邊嚷著:「這國家完了……這國家完了。」 夢境裡的你和金仔,本來沒有那麼惶恐,但是看了阿狗嬸如此兵荒馬亂的姿態,也覺得事態嚴重,嚷著要立刻成立緊急應變小組,商討解決之道。金仔認為訓導主任不但會抽問大家有沒有看電視新聞,還會抽問十大建設是哪十大,而且一定找你們兩人抽問。這麼說起來,你和金仔就開始抱怨起蔣經國了,沒事弄個十大建設幹嘛,害你們怎麼背都背不起來。 「體育老師一定會哭著去上課。」後來你和金仔下此結論,這位從大陸來的體育老師,每次提到敬愛的蔣經國總統都眼眶泛紅。 隔天的體育課,你和金仔兩班合併上課。為了讓你和金仔的眼眶看起濕潤些,一副流過幾滴淚的樣子,讓體育老師認為你們兩個跟他是同一掛的,你和金仔決定互摑巴掌。一開始你們只是互相輕觸臉頰,但是金仔顯然心懷不軌,摑巴掌的力道愈來愈大,最後演變成兩人滾在地上互毆,金仔又用他擅長的摔角伎倆將你制服,到最後兩人帶著通紅的雙頰一起哭著去上課。 在夢境中,如你們所預期的,體育老師拖著疲憊的四肢晃呀晃的,紅著眼來上課,但是你們也失算了,只有你、金仔、老師三個人是紅著眼。班長還憂心忡忡跑來關心,以為你和金仔忘了帶便當或是沒寫功課之類的。 那天體育老師無心上課,談著他如何從大陸隨著國民政府來台,如何度過艱苦的日子,並且感嘆現在小孩的生活都太幸福了,哪能跟他小時候相比擬,夢境中老師還在課堂上問了小朋友幾個問題。 「過年的時候,爸媽有給你們買新衣新鞋嗎?有的舉手。」體育老師這麼問時,班上約有二十個同學舉手,你赫然發現金仔也舉了手。你後來回想起來,在你們那個小村莊,其實金仔的家境真的算是富裕的。 「我們小時候連東西都沒得吃,更別說有白米和雞蛋了。小朋友,你們有人不敢吃雞蛋的嗎?有的舉手。」體育老師又問了,這次舉手的同學只剩下約十位,你赫然發現金仔還是舉了手。你心想,天殺的,金仔家就是開養雞場的嘛!怎麼可能不敢吃雞蛋?那混球竟敢給你裝高貴。 「有沒有小朋友跟爸媽坐飛機,出國旅遊過的?」體育老師又問了。你記得當初的念頭十分單純,就是不能再讓金仔出風頭了,那小子實在心懷不軌,於是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舉了手。 誰知道金仔這回乖了,竟然沒有舉手,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其他同學舉手,全班同學都把頭轉過來看著你,夢境中的你好糗好糗。 於是體育老師看著你,要你站起來談談曾經去過哪些國家旅遊。你腦中一片空白,便隨口胡謅了「台北」兩個字。不知怎地,話才一出口,全班同學竟然哄笑成一堆。 後來,你在夢境中反覆懊惱著:「課本上並沒有說台北不是另一個國家啊,老師也沒教啊!為什麼蔣經國要隨便逝世?十大建設也沒有抽背,害我白背了一天.……。」 那個黑白畫面的夢境醒來之後,你對現實生活中的彩色感到刺眼,而那些整晚播放的政論談話節目也跟往昔一樣持續著。 金仔恐怕很難體會,有一天台灣會同時存在著這麼多的媒體。你處於一個媒體最多的年代,卻也是謊言最多的年代。 那天你格外想念金仔,初醒之後的臉頰上,妨若還留著金仔摑巴掌的力道。 三槍牌內衣 那個晚上你同時夢見了金仔和那個高高帥帥的男老師。夢境的時空是在小學三年級那年,你班上來了一個新的級任老師,是個男老師,高高帥帥的,據說才三十出頭的年紀。新的級任老師來了之後,平時備受寵愛的體育老師頓時失寵,許多女老師不再請他幫搬桌椅之類的忙了,都請新的級任老師幫忙。 夢境中的你還是一樣愛跟金仔競爭,那時的你認為這是個修理金仔的大好機會,可以挫挫金仔的銳氣,金仔班上那位從大陸來的老師,只怕牙齒都不剩幾排了,怎能與新老師相提並論。 男老師來上課的第一天,他的牛仔褲在膝蓋上破了一個大洞,讓健美的膝蓋露了出來。你和金仔本來以為新老師的家境不好,所以買不起新褲子,但是後來才發現那是一種流行。 那年王傑也在牛仔褲上挖了一個大洞,騎在越野機車上唱著「一場遊戲一場夢」。你和金仔在電視上看到王傑出現時簡直都要尖叫,那年頭你跟金仔剛認識「偶像」這兩個字的意思,直覺非得找一個人來崇拜一下不可。命運幫你安排了一個新的級任老師,又跟王傑一樣愛在牛仔褲上剪洞,你於是鼓吹金仔一起把新老師當成你們的偶像。 夢境中金仔原本抵死不從,但是在見識了新老師的球技之後,也佩服得五體投地。新老師的躲避球打得極好,擲出的球都充滿著剿殺之氣,那氣勢絲毫不輸給日本摔角選手。 夢境中新老師打躲避球的英姿就如同他的牛仔褲一樣直率不羈,他單手擲球的力道很強,只要他瞄準的目標是男生,就幾乎沒有人可以接得起球來。原本金仔還打死不相信你的說法,但是有一次他親眼目睹新老師打球的英姿之後,金仔也說沒有把握可以接得下球。 但若場上只剩下女孩子,老師就會用雙手丟球,那姿勢挺像女孩子投籃,大概是怕丟疼了班上的女同學。 新老師來自台北,就是那個你曾經誤以為是另一個國家的台北,他帶來了新的思惟。他經常去校長室拜訪校長,要學校力行「愛的教育」,你和金仔不知道那代表啥意思,但知道若實施「愛的教育」之後,老師就不能用藤條打人了,也不能罰小朋友青蛙跳,連到走廊上提水桶罰站也不可以。 新老師值得讓人歌頌的創舉還包括星期六的便服日。在夢境裡,新老師經常和校長密商,而且常把「便服」兩個字掛在嘴邊。「便服」這個名詞出現之後,你和金仔有過熱烈討論,金仔說這是一種新的學校制服,可能費用比現在的制服還「便」宜,所以稱之為「便服」。你反駁金仔,認為「便」發音為ㄅㄧㄢˋ,而不是ㄆㄧㄢˊ,大概是跟大便有關的東西吧。 在夢境裡,三田國小果然在星期六推出了便服日,當天所有小朋友都不用穿學校制服來上課,你和金仔也終於了解「便服」是指平常所穿的衣服。 那些胡混隨便的日子 每當你對成人世界感到沮喪,而想胡混隨便地過日子的時候,閉上眼睛總會遇見金仔,他仍一如往昔維持孩子的模樣,和你一起穿越數十年的時光。 你的人生總是胡混慣了。在夢境裡,你和金仔的小學生活也總是胡混隨便而過,但所謂的胡混,其實是遵循固定的流程,而且一點也不含糊。 你們每天早上固定跟著頂湳里的路隊到學校上課,如果當天你和金仔要上體育課,你們兩人會同時忘記這件事,而且穿著制服去學校;如果當天沒有體育課,你們兩人也會同時忘記這件事,而且穿著體育服去學校。 一天當中最快樂的時刻是下課及放學,最不快樂的時刻是老師請班長收作業。老師收了作業之後,你會被喚到講台前,老師會要你把手伸上來,罰幾下藤條,懲罰你作業做得不確實。到了放學時間,你們一樣跟著頂湳里的路隊回家,但是你們串通好六年級的小路隊長,半途就溜走了,開始享受解放的自由。 你們經常會陷入一些痛苦的決定之中,比起成年之後的政黨選擇還要痛苦。其實你們的選項並不多,大抵上就是那幾個活動:到附近的廟前廣場練習新的摔角招式、到金仔家的養雞場門口練習打陀螺、到收割好的稻田裡練習騎馬打仗、到附近的小溪練習狗爬式泳技、到阿狗嬸的番薯田裡偷番薯、到金仔家裡看摔角錄影帶或太空超人、到附近的山邊撿拾火車掉落下來的木炭再賣給附近的雜貨店……。這些活動會隨著季節的遞嬗而有所更替,順序也會因為每天的心情而有所不同。 一直荒唐到下午五點,也就是天邊出現魚肚白時,你和金仔其中一人會突然想起是不是忘記了什麼要緊的事,然後再急忙趕回家,正襟危坐在書桌前開始寫當天的作業。到了六點,父母催著你吃飯,作業也得草草了事,反正隔天討頓藤條就好了。 到了八點,匆促洗完澡之後,你和金仔會立刻趕赴附近的廟,幾個頂湳里路隊的孩子也都會在那裡,你們趁著廟前的燈還沒熄滅之前,削著手邊的陀螺,忙著學習一些彆腳的魔術,或是用不全的五音哼著成人的國語流行歌,諸如「明天會更好」、「台北的天空」之類的。 約九點左右,你老媽會帶著三角衣架及一臉怒容而來,一副黑道尋仇的樣子,金仔和其他孩子一哄而散,你會被擰著耳朵回家。 你會被要求在九點半之前上床睡覺,但你會到十點半才真正睡著,你總要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在床上溫習跟同學借來的小叮噹漫畫。 隔天早上你一樣會被擰著耳朵起床。 每次在夢境中經歷被擰著耳朵的痛楚之後,你都會不自覺的醒過來。 以前你總覺得生活不過就是如此,在固定的時間及空間過著胡混隨便的日子,孩子時候如此,成年之後也如此。 但是全球化之後你變成了四處飄浮的游牧民族,有時在德國,有時在美西,你在不固定的時間及空間裡過著胡混隨便的日子,那些異國文化及認同標準來來去去,那些適應及思惟也來來去去。有時你會覺得唯一想要保留住、不想讓它來來去去的,恐怕是這些僅存的夢境,僅存的金仔。 學校開放便服日的前一晚,你和金仔煞有其事各自回家準備,而你早有耳聞金仔的媽媽買了一套小朋友的警察制服給他。你回家翻箱倒櫃,唯一能夠穿的衣服還不就是那幾件印有三把槍的內衣,你也吵著要媽媽給你買套與金仔一模一樣的警察制服,而阿母總是這樣回答你:「這衣服這麼寬鬆又舒服,又貼身又透氣,買什麼新衣服?穿這個去學校就好了啦。」 為了與金仔相抗衡,你只好把褲子也學老師一樣挖幾個洞。 當年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在夢境中,你又出糗了。其他同學都穿著嶄新的便服到學校,金仔譏笑你穿著三槍牌內衣來上課,還配上一條破卡其褲,其他同學也在一旁鼓譟,當天你又和金仔打架。 接著夢境中的氛圍轉為暗灰色。你聽見新級任老師向其他老師提起,我們班上竟然有同學穿著內衣來上課……,畫面至此,你不由自主地醒了過來。 從台北來的老師並不清楚三槍牌內衣是你當時唯一的衣服,不論冬天或夏天都是。那個年代,即使還是個孩子的你,也深信著總有一天政府會改善所有人的經濟狀況。 你以為在你被譏笑的那年以後,貧富差距已經不可能繼續擴大,但是這幾年許多人失業了,治安敗壞、兒童照護與老人安養等問題一一浮現。 你又想起金仔,可是視線卻愈來愈模糊了。 唯一的一張獎狀 你有一張學業成績第一名的獎狀,原本一直被鎖在客房的抽屜裡,跟一些舊照片及風景明信片混雜在一起,很多年之後你也忘了這事。在一次大掃除中,你翻開了抽屜,意外看見那張獎狀的一角露了出來,你把獎狀抽了出來細細地檢視,獎狀其實已經有些受潮了,變得泛黃且捲曲。 那是小學四年級的事了,那一年你拿到班上的第一名,你第一次在名目上戰勝了金仔。你是喜歡這張獎狀的,重新找到它的那晚,你又夢見了金仔……。 在夢境裡,你和金仔一如往昔過著胡混隨便的日子,你們彼此競爭,從短跑、躲避球、摔角,到蒐集雜貨店零售的科學小飛俠玩具。對孩子的你來說,金仔似乎是一個崇高的目標,他高你一個年級,高你一個個頭,比你更會擲躲避球,比你更懂得電視上的華麗摔角姿勢。金仔是一處湧泉,他是你乾涸的生命所極力追求的目標,金仔的任何一切都是你模仿的對象。 夢境的畫面轉到鎮上的建國書局,那是鎮上最大的書店。你和金仔在書店門口挑選著光鮮亮麗的明星照片,絶大多數都是王傑,金仔會把照片貼在書包上或是教室桌子的抽屜裡,能多貼幾張王傑的照片可是拉風得緊。不過那天你們發現了新的玩意兒,書店老闆在今天進了一整套名為《十萬個為什麼?》的書籍,你和金仔等不及書店老闆把書放到架上,就迫不急待上前去翻閱了起來。 書裡蒐錄了一些單則的問答題,諸如「斑馬身上的條紋有什麼作用?」、「血為什麼是紅色的?」你和金仔覺得這套書簡直妙極了,就賴在書店裡翻閱了許久,並且各自擬好說詞,打算返家之後一定要說服爸媽買下整套書籍。 在夢境裡你和金仔都執著要將這套書買回家,而且都認為這套書該屬於自己,重要的關鍵是──建國書局只進了這一套,怎麼可以只讓金仔買走,而你沒有? 那股強烈的期盼一直在夢境裡反覆出現。你和金仔對於《十萬個為什麼?》的渴望已經漲滿,你返家後禁不住內心的澎湃,開始向母親滔滔不絕地說著這套書籍的好,諸如:「老師希望同學多看課外讀物」、「這套書可以滿足小朋友的好奇心」、「這是給小朋友看的百科全書」、「老師說科學愈來愈重要了,這套書裡有豐富的宇宙及自然知識」、「只剩一套了,恐怕會被金仔買走」等等。 阿母看著你殷殷期盼的眼神,只悠悠地說:「就讓金仔買,你借來看就好。」 「阿母,不行啦,金仔不會借我啦!而且我暑假要寫課外讀書心得。」你說。 「你考試都考最後幾名,也不信你買了真的會看。」母親幾乎無動於衷。 「阿母,你買給我,我就會認真讀書。」你說。 「你如果會讀書,早就讀了,也不用等到買這套書。」母親還是無動於衷。 「阿母,我真的會認真讀書。」你說。 你就這樣鄭重地說明這套書對你人生的重要性,但不論怎麼說,母親似乎早已識破了你背後動機不過是「不想輸給金仔」罷了。但是在你苦苦央求之下,母親終於說:「如果你考了全班第一名,我就叫你阿爸買給你。」 「那如果書已經被金仔買走了該怎麼辦?」你緊張的問道。 「那請阿爸買一台你一直很想要的捷安特給你。」母親說。 至此你就忘記了《十萬個為什麼?》,開始沉溺在捷安特的美好幻想裡。小鎮上並沒有單車專賣店,僅有附近修補摩托車輪胎的小店,店裡除了那一台全新的捷安特單車之外,偶爾也販售幾台中古腳踏車,因此全新的捷安特早就是你夢寐以求的禮物了。 你開始著迷的、失了神似的讀起書來了。 準備考試的日子裡,你對金仔的種種行為仿彿視若無睹,你只是專心讀書,摔角、騎馬打仗、打陀螺那些以前認為天大的重要事情,似乎都無關緊要了。 夢境的背景轉變成小學四年級的期末考後,你手上拿著四張考卷,除了數學九十七分之外,另外三張都批上了大大的一百分紅色字樣,三百九十七分的總分連你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老師在統計分數之後,相當驚訝你竟然考了全班最高的分數,沒有多久,他就從驚訝轉為質疑,並且取走你的考卷,在講堂上細細地端詳。 班上同學趁機起鬨,你第一次嚐到備受矚目的滋味。 對於平時連課堂習作都不寫的你,老師實在很難說服自己相信眼前的事實,他推想你大概是用了什麼奇異的作弊方法。不過後來詢問同年級的其他班導師之後,他似乎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實了,因為你的成績不僅是班上最高,在所有同年級的孩子裡也是最高的。 那是你人生中第一次考了第一名(成年之後的你,就與第一名這個名詞絕緣了),當時你第一次強烈覺得自己已經確確實實戰勝了金仔,就像是推翻了君主制度一樣,金仔的時代已經過去,已經結束了。 你把獎狀捧回家之後,不但在金仔面前晃了好幾次,也讓老媽雀躍不已。於是你就滿心期待著捷安特腳踏車的到來。 不過就在你和父親一同前往附近那家輪胎店時,才發現全新的捷安特早已經被買走了,只有幾台老舊的腳踏車聊勝於無地擺在店門口,父親付錢買下了其中一台。 你始終還是沒有贏過金仔。金仔的老爸買給他捷安特腳踏車的那天,夢境裡的天氣出奇的好,陽光豔豔,在金仔的腳踏車上反射出奇異的光芒。你曾經在腦海中摸擬各種騎車的姿勢以及炫耀的方式,此時似乎都成了空想。 夢境又回到建國書局,那一整套的《十萬個為什麼?》,那套你和金仔認為意義非凡的書,一直被擱在書架上,直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夢境至此你醒了過來。 夢醒之後的你坐在床上久久不能釋懷,孩子時候的你,父母及師長常叮嚀著要好好唸書,讓你以為只要把書唸好就等於擁有全世界。成年之後才發覺,學業上的第一名並不等於人生的第一名。 後來有人告訴你盡信書不如無書。又有人提出「第十名現象」,這個理論認為小時候成績中庸的學生因為受到師長的關注較少,學習的自主性更強,會比那些被扼抑了其他方面潛能和學習自主性的第一名學生更有出息。 後來你考上了一所九流大學,當時讓人詬病許久的大學聯考制度被推翻了,教育部趁機推出一個更爛的甄試制度。大學錄取率雖然提高了,可是大學生畢業後卻找不到工作。有媒體說,多元入學方案讓孩子成了政策白老鼠,去補習班補習的孩子更多了,跳樓自殺的孩子也更多了。 回想夢境的內容,你對於金仔和故鄉的懷念又湧上了心頭。 金仔的死亡 因為求學與工作的關係,你常從一個國度離開,又到另一個國度去,因為這些顛沛流離,你開始懷念那些舊時代裡的日子,童年與金仔共度的日子。那些日子揉雜著許多憂傷、害怕、壓抑、競爭、認同等情緒,你和金仔總是咬緊牙關度過。 和金仔有關的夢境不斷地湧進來。一開始你以為是金仔控制了你的夢,後來你弄清楚了,其實是你控制了金仔,讓金仔入了你的夢。不論你的生活如何運轉,從這一幕到那一幕,從這個謊言到那個謊言,與金仔有關的夢境,總可以與你的現實生活產生連結,似乎可以地老天荒陪著你入夜。 你們常說著熠熠閃亮的話語,深信小叮噹口袋裡的玩意兒在二十一世紀時會全部被發明出來,有了記憶麵包,那些無謂的考試又算得了什麼。可是成年之後的你卻覺得異常失落,那些孩子時深信的事都在成年之後一一被推翻了。 而那些孩子時料想不到的事情,包括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媒體的惡質、教育的敗壞、自然資源的耗竭等等,卻在成年之後一一呈現在人們的面前。 但是不管怎麼談論這些過去及現在,金仔到底都看不到這一切了,那一年金仔永遠消失在那一池溪水裡。 你永遠記得金仔泅泳到那溪水的最深處,在那深不見底的小溪溝裡,金仔倏地離開了人世。你曾嘶聲的呼喊他的名字,也曾經想著要盡全力游過去救他。在那漫長的焦慮之中,金仔走得匆促,鄰近的大人趕過來時金仔已經溺斃。 很少人在你當時的年紀,就得面臨在一剎那之間就要做出抉擇,當時你來不及思考,只能夠立刻決定游向那溪溝,或者留在原地瞧著金仔滅頂,但是懦弱的你選擇了後者。金仔離開之後你常常哭泣,你也不願意再到池裡去洗澡;金仔和你的童年、和你的競爭、和你的情誼就在那一剎那之間離你遠去。 金仔離開的事實,在小小的鄉鎮裡引起很大的震撼,父母不再讓孩子單獨在溪水裡洗澡,就算在父母看顧下戲水,也不准越過那深不見底的小溪溝。但也僅是如此而已,最後你離開村莊遠赴城市求學那年是十五歲,人們已經逐漸遺忘了金仔,事情就像是不曾發生一樣。 那時候的媒體不如現在這麼多,金仔溺水的事情沒有被記錄下來,除了你之外,似乎不曾有人記得許多年以前,有一個年輕的孩子在那溪溝裡丟了性命。 此後你注定再也贏不了金仔。 金仔對於你來說就像一個遙遠的目標,你對於他的任何一切都非常著迷,即使你用盡各種方式跟他競爭。但你其實非常清楚,你不可能超越金仔,即使在凡俗的、物質的、虛名的、利益的各種層面你偶爾勝出,但在精神上,你卻永遠不可能超越金仔在你心目中所象徵的高級地位。 孩子的時候,金仔總是高你一等,他比你高一個年級、高一個個頭、比你擁有更豐裕的物質,他總是代表著你所渴望變成的男孩的樣子。你和金仔常常一同想像未來,常常為了成長而興奮不已,為了未來世界的美好而興奮不已。 後來你常常暗自思忖,如果沒有那只老舊的中古黃色書包、三槍牌內衣,你不會如此痛恨貧窮,而努力向資本家靠攏;如果沒有經歷過那些童年的憂傷、金仔的離開,在社會競爭的過程中,你怎會懂得珍愛生命?你和金仔之間的深刻聯繫並沒有因為金仔離開而結束,反而更牢牢地存在你心裡了。 對於像你這樣在偏僻小鎮長大的孩子來說,追尋知識所要跨越的距離比任何人都要更遙遠,原本你該是一個平凡的孩子,在鄉村裡繼承父親的志業,將一輩子奉獻在農地裡,可是你卻發瘋似地逃離這個村莊,向無窮深遠的都市裡去了。 成年之後再回頭看,你恍然大悟你大抵上還是受著金仔的影響,生命的脆弱讓所有複雜的表象都顯得簡單不過。成年之後你縱然讀了許多書,取得一個還算不錯的學位,不過你心目中的生命道理卻非常簡單。 「除了為金仔而奮鬥,你從來不擔心自己失去些什麼,既然什麼都不在乎失去,就了然於死亡及恐懼。」在你和金仔脣齒相依的夢境裡,經常有這個聲音從內心深處併發出來。 在無量無數的生死輪迴中,你沒有在此生錯過金仔,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如果再給你一世的生命,你深信還是會遇見金仔,他會縱容你的頑劣,聽你說些愚蠢但真切的話。在清水勁急的海風裡,你暗自希望,如果來生還有機會遇見金仔,你們之間該是戀人的關係。 每當你向他人說起金仔的故事,他們總會俐落地結束這個話題,人們說:「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水乳交融。」但每次你想起金仔那時候落水的姿態、泅泳的姿態,你還是會相信人與人之間深刻的聯繫,即使青春歲月如斯消逝。
關於「美少年之歌」這個專欄: 「其實我很喜歡一句話,卻記不住是誰說的。這不是我們選擇的,是上帝選擇的我們。」 「要改變一個同性戀者就像是企圖要改變一個異性戀者一樣困難。」 美少年的故事就像是一首永不停歇的歌曲。
在你和小庭之間,你恍惚中看見十四號的身影,他那雙深邃的眼像是鑲進寶石似的,沒有任何光線比他更為耀眼。而他就坐在你和小庭之間。你順著十四號雙眼的光,發現壁上那幅畫,你看見了畫中的紀念碑,那畫作的名字是「我把青春鑲在碑裡」。這是你第一次強烈的感受到,自己竟然強烈渴望遇上正從醫院逃出來的二十七號,一個素未謀面的人。甚至你一直深信二十七號將會出現,踩著淡淡疏疏月光而來;順著你的方向而來,她會轉身坐下,在你左右。......《More》
文學獎評審們的討論 張啟疆:我剛剛在翻那個〈吉仔與金仔〉,〈吉仔與金仔〉它是個成長小說,然後拉拉搭搭寫了,可是他的原因跟細節沒有為什麼,可是我覺得他的題材跟腔調還可以,所以我後來把他勾選了,所以你們可以看一下。他也算是從頭到尾敘述腔調比較一致的,所以說這次有許多他敘述的腔調是很不一致的,對不對?有一些本來很老練,突然出現一些很幼稚的對話,或很幼稚的敘述,然後那個主軸就不見了,象徵也不見了,那這篇還算完整,我覺得還算完整啦,所以我選它。 林黛嫚:所以現在的年輕人創作很奇怪耶,譬如說他的題目是〈吉仔與金仔〉,你就想說是一個鄉土小說,可是你進去後又不是,你看這幾年你偶然驅車南下,他就不像了。然後那個敘述的有點網路腔,叫〈吉仔與金仔〉,可是你看他寫的內容。 張啟疆:我覺得這還好啦,你看現在的一般媒體叫王建民,叫他王建仔,可是王建仔已經不算是一個鄉土的符號了,就不台了,所以我覺得這還好。 林黛嫚:那可能跟我傳統的印象不太一樣。 郝譽翔:這有比較有散文的味道了,因為敘事的腔調是滿迷人的,我是覺得給它進去也是可以。這是比較屬於傳統小說的寫法。 ......【發表意見】
後記 我陸陸續續寫過幾個短篇的同志小說,雖然數量不多,但幾乎每篇都有獲得或大或小的文學獎。 我擅長寫超現實的作品,特別喜歡在現實的基礎之上,驟地轉了個彎,把情節流向另外一個奇幻且無意識的世界。 〈艾勒斯亞島上的異性戀少年〉就是這類典型的作品。 但是〈吉仔與金仔〉完全不是這類的東西,它沒有太多的做作,題材與故事幾乎是從指尖開始發芽,成型之後,一氣呵成就寫完了。 吉仔與金仔的情誼,很似《追風箏的孩子》中的阿米爾及哈山,也像斷背山中的兩位美國牛仔,也有著馬克吐溫筆下簡單且純粹的詼諧。 我從來就不擅長寫如〈吉仔與金仔〉這類的作品,這部短篇小說的完成,幾乎都來自於我小時候的經驗。 自己重讀了一次〈吉仔與金仔〉,感動莫名。這有助於我思考現今的自己與孩提時代的自己,彼此聯繫的程度。小說的敘述也許有些網路腔,題目也讓人容易誤以為是篇鄉土小說。但無庸置疑的,〈吉仔與金仔〉是我目前寫過,最喜歡的同志短篇小說之一,不論是小說名稱還是內容皆是。 ......【發表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