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鍾文音 兩代永定女子的台北記憶
少女老樣子，兩個世代的對談
蔡曉玲◎紀錄整理

相差二十二歲的前輩作家季季和中生代作家鍾文音，都來自雲林縣二崙鄉永定村。鍾文音的三叔公與季季的父親是朋友，兩個堂姑和季季更是讀永定國小與虎尾女中的同校校友，兩人不僅對原鄉有著許多切割不斷的記憶，對鄉土與城市的對比也有深刻感受。2008年初夏，她們在見證新舊文化台北的明星咖啡館，對話出兩代台北人不同的記憶與時代的斷裂印象。

　　從明星咖啡館到流動咖啡館的寫作

　　季季：

　　我十九歲到台北來兩個多月，皇冠與我簽約做基本作家，當時最重要的寫作場域就是在明星咖啡館。那時我在永和租房子，小小的房間裡沒有書桌，只能俯在竹床上寫作，總是寫得腰痠背痛。為了能有舒適的桌子寫稿，就常到明星咖啡館。一九六四年五月到一九六五年五月結婚前，我常常坐在明星三樓，面向著對面的城隍廟寫作，我的第一本書《屬於十七歲的》，大部分是在這裡完成的。

　　在明星咖啡館寫作，還有一個吸引我的特點就是自由自在，因為不管我在那裡寫多久，明星的簡老闆和員工都不會趕人，我總是點一杯八元、加了冰塊的檸檬水，它不像咖啡一下就會喝完，能喝得比較久。手頭上比較有錢時，中午就再點一客十二元的火腿蛋炒飯；沒錢時，就自己帶半條土司進去，不過當然不能讓老闆發現。

　　所以，這些年來明星咖啡館對我來說就像娘家，我總不時回來這裡懷舊，感受過去。現在台北的其他咖啡館，我走進去總會覺得不安、不自在。

　　鍾文音：

　　我開始寫作時，已經是連鎖咖啡館、連鎖速食店普及的年代了。那時常去麥當勞、或聖瑪莉這類連鎖店閒晃或者寫點什麼東西，但和季季不同的是，我貪圖的不是舒適的桌子，不是為了眷戀環境，而是為了冷氣。那時我租屋在公寓頂樓，沒有冷氣，悶熱得很。長久在台北的移動裡，我已經可以適應各式各樣的聲音背景，店裡環境再吵雜，也都能寫作。我最怕的不是環境，而是心情不好。一旦心情不好時，再美好的地方都頓成廢墟。

　　過去妳那一代的作家，會與咖啡館、或咖啡館老闆建立長久關係。我這一代的作家則是在咖啡館之間流動的，店的本身也是流動的，店裡的每個人也都是城市流動的身世。

　　季季：

　　不止是場域定點的不同，我們那個時代的聽覺也不同。我們是習慣安靜的，你們這一代是慣於吵雜的。我在吵雜的環境下沒辦法寫作，但吵雜對你們這一代卻像是一種薄膜，把你們包起來，太清晰反而就不能寫。就像張愛玲的電車一樣，沒有電車聲反而睡不著。那是習慣，是時代的聽覺背景不同。

　　鍾文音：

　　對，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聲音背景，現在到處都是電波，從手機到捷運，每天都有各式各樣的聲音流動。這些流動也形成了我內在世界對於聲音的免疫力，雖然我對聲音很敏感，很容易因為聲音而難入眠，但不會因為聲音而難以寫作。說來也很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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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運與公車　速度與冷漠
鍾文音◎著

　　妳出巡於外，還是腳蹬孔明車和兩條腿。
　　我是開車族，二手車送修時，就成了捷運族。
　　母親妳很怕老了之後生活大城市，因為妳畏懼文字、機器與速度。
　　在妳未搭過捷運時，妳一直拒搭它。於是妳先通過我的述說才認識了它，降伏了它。
　　快速列車如龍蜿蜒的長相，無人駕駛的車廂，以每隔五分鐘一班的車速向前滑行，裸露的矮房屋頂從拱起的橋上可以一覽無遺。
　　無人駕駛？
　　電腦駕駛的。
　　電腦也會滾土豆，妳點頭說的卻是廣告詞，妳馬上理解了。
　　這列車開往那裡？
　　動物園。
　　妳說哪天我們去動物園看大象林旺。
　　林旺早死了，我低聲說著，不敢質疑妳的記憶。

　　不開車時，我喜歡搭公共交通工具。把眼睛望向外面，望向城市的某個方向，望向雨中的某個人影，但是就少把眼睛望向另一雙眼睛。吸進了大量的冷空氣，也把冷空氣釋放出來，直到把自己變成了個既冷且生硬的繭，在城市裡我們都只是蛹繭，無法翩翩飛翔。

　　雨天時，若搭上木柵線，我喜歡站在第一列車廂的第一面玻璃前，看著雨霧中的反射鏡反射出自身模糊的影像；並從斜斜的角度裡望見大量的黃色車子在車陣中。夾雜著溼氣和汗味的車廂，被冷氣吹拂在四周。

　　我特別講述給母親知道的是不可以像公車一樣上車丟錢，需先在入口前在機器上按扭買票。

　　母親一聽到機器和按扭，眉頭就先皺在一塊了。她說，我又不識字。我幫妳買張悠遊卡，一刷就可以過了。

　　有油卡！妳點頭說好。

　　我知悉母親對新事物充滿了想像的好奇，一如當年她津津樂道新上市的花布設計或是那個植物有了新品種。母親的期待有了新的依靠，對她而言這是一座看得見的城市，想像的空間可以觸及之地。

　　可以寄放孔明車嗎？妳接著問，我說某些車廂可以。妳又更開心了，忽然感慨地說就不用受公車司機的氣了。

　　真的可以少受氣。

　　在台北搭公車無法優雅，公車很少停在乘客眼前，總得追上那麼幾步。而且看見司機打開車門，還得心懷感激。

　　近幾年公車在競爭下改變不少，司機會廣播到站站名，有回搭278公車，見司機旁邊有個號碼，乘客身分證字號尾數和上面號碼相同者，「下回」可半價。

　　再者是見到司機穿著紅色外衣和戴起紅帽也能知曉耶誕節快到了，司機腳下有一袋糖果，我在刷卡時還在想誰會真的彎下腰來來糖果吃時，身後的妳竟然就真的彎下身抓起幾顆糖果了。

　　吃吧！以前那有這種好康事，不要被公車小姐推下車就不錯了！妳遞了一顆義美糖果給我。

　　我發現以十多年前的記憶來搭乘台北公車還是可行時，我不知該對我的記憶高興，還是該替這座城市的不變喝采。

　　自從退居郊區，台北於我直如進城出城之感。

　　把車停在捷運站，轉乘捷運再搭乘公車已是某種關於台北行的方式之一。在捷運的停車場滿滿的汽機車，宛如是東京地下鐵站旁的腳踏車，暫時被主人擱著，等候主人自城心賺錢歸來，一身的疲憊再騎走。

　　22號公車。紀錄著曾經十年前我的身影。

　　彼時我住北醫莊敬路的某棟的頂樓加蓋，和雜亂的水表及角落因濕氣而無性生殖的出來的雜草與老鼠共處的日子。22公車路線依然，直駛筆直信義路，出現同樣路線的競爭者是（信義幹線），我依然選擇22，像是為了某種高尚的懷舊理由。經過世貿後，我的心開始有點陷入返鄉的雜蕪感，我不知為何要坐上這輛公車，為了走一趟莊敬路，仰頭看看那棟樓住了，我想我不好奇，但我想走一走莊敬路，在莊敬路上，我曾經一點也不莊敬的日子。

　　22，台北車站忠孝西路搭上它，沒有五元銅板，遂投了兩個十塊錢銅板。匡噹相疊相撞的銅板落了底，我尋了個位置入座，四周非老即小。剛剛那兩個十元銅板互觸發出的叮噹響，讓我的思緒掉到妳，我總是不可避免地一定要提起妳，像是說故事者一定要提起「從前」或是寫小說者動不動就抬出個「夢」或「鬼」般。

　　母親，妳這個角色於我的書寫實在是對比得太好用，我這個臣女像是不斷出賣帝后密辛的人，其實當我說起妳內心總是蒙上難以述說之境，述說者無詞了，於是抬出更荒蕪的角色上舞台，好讓世人明白這個提筆者的匱乏與任性。

　　我彼時聽到銅板興起一種莫名的惆悵痛感是因為這幾年幾回聽妳說起坐公車總想省錢，妳投的銅板是老人的價錢，為了省那幾塊錢她在上車的片刻總是忐忑不安，怕司機突然要看妳的老人證件，司機會開罵人的。可妳從五十幾歲起用起「老人票」的權力了，未六十五仍執意這樣下去，為了省那麼小的銅板錢卻寧可把自己弄老一點。

　　就像母親妳搭計程車時，總是指揮著司機往右往左，走哪一條路，就深怕被繞遠路多花了錢。

　　我記得以前妳打牌或買彩券可凶猛的，我想妳總是輸大的，卻省小的，母后的帝國原來是這樣極度地傾協著。

　　妳說上公車片晌驚得要死的心情時，我聽了總受自我畫面延伸影響，想像妳低垂的臉孔，總是因為這樣而非常受折騰。妳忘了年輕時妳還曾勇猛地打過車掌小姐啊。

　　要是妳見我多五塊錢定然會叨念的，因為這樣的對比，我和妳兩代的生活總是產生非常具體的斷裂畫面。書寫台北，缺少妳這個人的歷史述說就有如舞台沒有燈光，將黯淡無光。

摘自鍾文音六月新書《少女老樣子》
鍾文音－《少女老樣子》新書演講座談會
時間：6月21日（星期六）晚上六點半至八點半
地點：台北市立圖書館總館，十樓會議廳

棄犬太郎－生病的預兆
佐佐木由利◎著　三島正◎攝影

　　狗的年齡換算成人類的年齡，出生後1年相當於人類17歲。

　　老爺爺收養太郎後，每個月都會帶牠到小森動物醫院進行預防接種等定期檢查。太郎體重逐漸增加，原本垂著的耳朵逐漸立起，四肢也變長了。出生後約莫半年，也就是1996年4月12日診察時，太郎已經長成體重11公斤，個頭瘦小的老爺爺抱起來頗吃力的狗了。

　　不過這天老爺爺的神情似乎有點陰鬱。

　　「牠好像沒什麼食慾的樣子，拿狗罐頭給牠，也不太吃。」

　　察覺太郎有點不太對勁的老爺爺像新手媽媽般，十分擔心。

　　「因為停止發育的關係吧。這小傢伙屬於中型犬，體型應該就是這樣，不會再大了。不用太擔心。」

　　就這樣交談了一會兒，這天只進行觸診便結束了。

　　離上一次診察後又過了一個月，也就是5月10日，太郎體重又增加了一公斤，蛻變為雄糾糾的成犬。小森先生詢問太郎的狀況，老爺爺這麼說：

　　「這陣子牠老是鑽到床舖底下，還不小心弄傷耳尖，麻煩醫師幫牠看一下。」

　　像太郎這般調皮的狗，因為活潑好動，好奇心強，只要草叢發出一點點聲響就會奔過去，用鼻尖撥開草，忘我的探尋聲音源頭。

　　狗的嗅覺細胞約2億個，比人類多上40倍，因此牠們的狩獵本能經過三萬年演化、家畜化還是沒有衰退。太郎八成也是發揮這般本能，但還不致於過動的讓人吃不消。

　　太郎覺得鑽到床下睡覺很舒服，因此弄傷了右耳耳尖。那傷口就像小孩子玩耍不小心擦破膝蓋般淺淺的，因此沒人察覺這是發生嚴重事態的預兆……。

　　5月15日太郎再次躺在診療台上，離上一次診察還不到五天，受傷的耳尖削掉了約1公分的樣子。小森先生霎時察覺不太對勁，「受傷部分血液無法流通，導致組織壞死脫落」這麼認為，並記在病歷表上。

　　5月30日，隔了兩週太郎再次接受診察，除了脫落的耳尖外，並無其他異狀。之後半年陸續做了3次定期健檢，也都沒有發現任何異狀。

　　「耳尖部分之所以脫落果然是因為受傷的關係吧。」

　　小森先生看著活力十足的太郎，如此確信。

摘自大田六月新書《五體不滿足的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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