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達人連日清
【摘 自】科學人雜誌2008年2月號 【中文章名】蚊子達人連日清
【作 者】李名揚
知識分類:生命科學、醫學
連日清2005年在聖多美協助抗瘧,受到當地民眾敬愛,爭相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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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15歲時參與訪查台灣南部登革熱大流行的疫區,因此罹病,發了一星期高燒;28歲到蘭嶼調查瘧疾傳染情形,得到恙蟲病,陷入昏迷。雖然如此,他仍堅持一輩子研究蚊蟲,他就是有「蚊子博士」美譽、被國際學術界稱為「蚊人」(Mosquito Man)的連日清。
1991年衛生署以「協助防治南部登革熱獲得莫大成效」為由,頒發二等衛生獎章給衛生署預防醫學研究所的連日清;2007年連日清已高齡81歲,衛生署又頒發一等獎章給他,原因是「協助西非邦交國聖多美防治瘧疾有成」。用一輩子研究蚊子、對抗蟲媒病的連日清,現在最大的心願是「活到120歲,繼續做研究」。
蚊子在分類學上屬於雙翅目蚊科,全世界有3000多種,在台灣約有140種,其中由連日清發現並命名的就佔了28種,將近全球種數的1%,他在各地找到的新紀錄種(就是在當地首次發現)更是不計其數。這麼會發現新蚊子,是因為連日清不論在哪裡,只要一發現不熟悉的蚊子,立刻捲起褲管讓蚊子吸血,再拿出隨身攜帶的自製工具輕輕抓起,帶回實驗室像寶貝一樣地飼養。對他來說,蚊子就像是永遠的戀人。
連日清出生於1927年,他的祖父十分富裕,但因一場鼠疫,連家三天內失去五條性命,從此家道中落;偏偏連日清的父母又生了15個小孩,身為長子的連日清除了幫忙照顧弟妹外,當然也被要求協助負擔家計。他雖然成績優異,但父親原本只打算讓他念書念到13歲,後來是外祖母說情,才多念了兩年書,畢業後就進入台北帝國大學熱帶醫學研究所(現台灣大學公共衛生研究所)當臨時僱工,從此與蚊蟲結緣。
進入熱帶醫學研究所後,連日清遇見這輩子最大的貴人──日本學者大森南三郎。連日清說,大森南三郎當時是昆蟲研究室主任,「他先叫我負責英文打字,但聽說我連英文字母都不會,又因走路上班要花太多時間而沒時間背,就給了我一筆錢,叫我去買英文字卡,才能邊走邊背。」
後來有一次,大森南三郎偶然間看到連日清的成績單,發現他在校成績非常優異,就鼓勵他繼續讀高中夜校,甚至幫他去向校方說情,特准他在沒有參加入學考試的情形下就讀;上班時間則叫他在有訪客造訪時,可以停止手邊的工作,坐在旁邊聆聽談話內容,吸收成自己的知識。就這樣,連日清慢慢對昆蟲研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就在這一年,台灣爆發有史以來最大的登革熱疫情,有500萬人罹患此病,佔當時總人口數的80%。熱帶醫學研究所展開調查研究,連日清也參與,結果被蚊子叮咬而罹病,整整發了一星期高燒;但他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更體會相關研究的重要性,年僅15歲的他心想:「如果沒有人好好研究這些昆蟲與相關的疾病,一定會有更多人像我一樣受苦,甚至丟掉性命。」
1945年連日清從夜校畢業後,被日軍徵召入伍,在防疫部隊協助抗瘧顧問小泉清明採集瘧蚊幼蟲,並測試用有毒植物魚藤磨成的粉毒殺孑孓的效果,後來小泉清明寫成一篇日文報告,連日清名列第二作者。日本戰敗後,接任熱帶醫學研究所所長的洪式閭在第二年看到這篇報告,鼓勵連日清改寫成中文,但連日清擔心自己中文程度不好,於是洪式閭建議他改寫成英文,就這樣,19歲的連日清憑著高中夜校所學和努力自修英文的結果,發表了生平第一篇英文論文。
後來南京的國民政府因大陸情勢不穩,發不出熱帶醫學研究所的薪水,急於賺錢貼補家用的連日清,只好報考台灣水泥公司打字員的高薪工作,離開熱帶醫學研究所。但他一直對讀書念念不忘,終於在1948年考上省立師範學院(現台灣師範大學)英語系,可是他父親卻堅決反對他辭去高薪工作跑去讀書,父子爆發嚴重衝突,連日清憤而離家出走,雖然第二天就被朋友勸回家,但此事讓父親了解他的意志非常堅定,態度才軟化。
大學時期的連日清本已決定「以英文老師為職業,研究蚊蟲為副業」,但畢業那年,台灣省瘧疾研究所正在招兵買馬,準備大力對抗瘧疾,吸引連日清從此走上研究蚊蟲這條路。
參與抗瘧之役
日本人曾在1874年派兵6000人攻擊台灣牡丹社原住民,結果2800人感染瘧疾,死了500多人,而戰死的只有8人;台灣光復後,全台800萬人口中,每年瘧疾病例超過120萬人。所以從日本人到我國政府,都把抗瘧當成重要工作,日本人奠定了扎實的研究基礎,我國政府則在1948年成立「台灣省瘧疾研究所」。
連日清1955年退伍後進入瘧研所工作,經常出差採集各種蚊子的蟲卵、幼蟲、成蟲,因為這是研究蚊子及蚊媒病(例如瘧疾)的第一步。白天在外採集成蟲時,他有時會故意在野外上大號,用臭味引誘蚊子靠近;孑孓則要在積水中尋找,他若研判某個樹洞積水可能有稀奇的蚊子,就會在水中加入酵母粉,吸引蚊子來產卵,過一陣子再來「收成」,往往能滿載而歸。
夜晚採集時,他會將某種蚊子最喜歡叮咬的動物(例如猴子)關在籠子內,外面掛起有開口的蚊帳,引誘蚊蟲進帳再捕捉;或是掛起雙層蚊帳,人躲在內層,引誘蚊蟲飛入外層的大蚊帳內;也可在豬圈或牛舍中安置捕蚊燈來捕捉。
採集蚊子後要分類,有些做標本,有些做實驗,例如讓蚊子接觸DDT,看有沒有抗藥性;而且要根據採集到的時間、地點,掌握不同蚊子的生活習性。更重要的是在蚊蟲體內尋找病原體,這樣才能知道哪一種蚊子會帶哪一種病原體。連日清正是蚊蟲分類的「活圖鑑」,許多蚊子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哪一種。
養蚊子也是重要功課,尤其雌蚊要吸飽了血才能產卵,所以碰到一些只喜歡吸食人血的蚊子時,連日清就得充當「捐血者」,實驗才能繼續下去;不過有時也有取巧法門,例如他後來在聖多美碰到的甘比亞瘧蚊,只要將人的汗水擰在白老鼠身上,牠們就會乖乖地吸老鼠血了。
這幾年連日清在瘧研所做了非常多採集、研究、噴藥、宣導的工作,還協助訓練東南亞的抗瘧人員。經過眾人努力,到了1965年,世界衛生組織終於宣佈台灣成為全世界第一個「瘧疾根除國」,是台灣公衛史上一大勝利。
國外見聞
在抗瘧成功的前一年,為了解動物與人類之間是否有共通的瘧疾而可能影響防治工作,連日清奉派到馬來西亞,和美國國家衛生研究院的人共同研究,主要是採集蚊蟲看體內有沒有瘧原蟲,有的話再分析哪一種猴子感染後會發病。
有一次他到馬來西亞和泰國的邊界去採集蚊蟲,要在晚上每隔兩小時爬上樹頂裝了誘餌的蚊帳中抓蚊子,由於那附近可以看到老虎和豹子的腳印及大象和猴子的糞便,他們又沒有獵槍,所以大家都很害怕不敢去,只有連日清第一個自願,因為他想「野生動物也會怕人」。他說這還不算什麼,他聽過更恐怖的,就是有次美國國衛院的人去柬埔寨採集,傍晚天色昏暗,生火煮飯時看到兩隻大型犬在旁邊徘徊,就揮手趕走,第二天起床才發現,營地附近全是老虎的腳印!
後來連日清在1966年被延攬到美國海軍第二醫學研究所(NAMRU-2)工作,由於這個單位的主要工作之一是研究東南亞的蚊媒病瘧疾和血絲蟲病,所以連日清必須經常出差。有一次去印尼的帝汶島,從城裡到調查地點單趟車程需時14小時,而且全是顛簸不平的石頭路,「每個人的骨頭都快震散了」;兩週任務結束後收拾行李時,大家才發現每個箱子底下都躲了好幾隻毒蠍!連日清笑說:「還好最後才發現,不然大家晚上大概都睡不著覺了。」
連日清在NAMRU-2工作了12年,發表了12篇有關東南亞的蚊蟲與寄生蟲方面的報告,還和美國科學家羅森(Leon Rosen)合作研究會傳染日本腦炎的三斑家蚊、環蚊家蚊和白頭家蚊,以及會傳染登革熱的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這段期間他也以自己當時已經發現的27種新種蚊子寫了五篇論文,並據此獲得日本長崎大學醫學博士學位。
1979年中美斷交,NAMRU-2遷到菲律賓的馬尼拉,當時NAMRU-2可為台籍工作人員安排移民美國,但連日清拒絕了,並決定返回由瘧疾研究所改制的台灣省傳染病研究所工作,第二年外交部就請他遠赴南美洲的玻利維亞協助防治瘧疾。
當時玻利維亞相當落後,在「國立熱帶醫學中心」下設了一個「蚊蟲撲滅隊」,主要的工作竟然是看到積水的廢棄容器就用槌子敲破!連日清發現,當地的瘧疾病媒蚊有些已有抗藥性,有些則改變習性,在屋內叮人後就飛出屋外,或根本避免進入噴了DDT的屋子,所以定期在屋內牆壁噴灑DDT效果不彰;於是他決定嘗試使用一種投入水中的新的生物性殺蟲劑「倍敵蚊」(Bactimos)來防治瘧蚊幼蟲。
倍敵蚊已證實在實驗室中對蚊子幼蟲有效,但沒人做過野外實驗,因為必須有蚊蟲專家協助鑑定蚊種,才知道對哪些蚊子有效。活圖鑑連日清一決定要做這項工作,馬上受到世界衛生組織的高度重視,還主動提供研究經費;只可惜實驗才剛開始,玻利維亞突然和我國斷交,連日清只得匆忙返台。這種藥物後來果然被其他人證實有效。
對抗登革熱
連日清在傳染病研究所的主要工作,除協助玻利維亞抗瘧外,防治登革熱更是一大挑戰。在1946年到1964年的抗瘧期間,因為全台各地大規模噴灑DDT,會傳染登革熱的病媒蚊也無法存活;但1965年抗瘧成功後,DDT噴灑作業中止,登革熱又開始猖狂。
連日清表示,採集登革熱病媒蚊和採集瘧蚊最大的不同,是採瘧蚊前只要先吃過抗瘧藥,就可以用自己的血肉之軀讓牠叮咬再捕捉;但登革熱是病毒造成,無法預防,所以一定得避免被叮咬,只能到病患家的黑暗處撩動,促使喜歡躲在暗處的埃及斑蚊飛起來,再用捕蟲網掃捕。
1987到1988年台灣發生登革熱大流行,高雄市和屏東東港情況最嚴重,連日清率領台灣省傳染病研究所的同事,很快就壓制住東港的疫情。連日清說,流行情形嚴重的地區必須立即噴藥,由於登革熱病媒蚊飛行距離不超過50公尺,所以他們在病患住家半徑50公尺內全面噴藥,將此範圍內的蚊子全部殺死。但他們噴的是效果只能維持一小時的短效藥,所以一小時後,可能又有蚊子飛進此區域叮咬病人,又成為傳染源(不過蚊子要在叮咬病患8~15天後,才具有傳染力)。
另一方面,登革熱病人發病後一週體內即產生抗體,此後蚊子再去叮咬,也不具有傳染力;所以只要將噴藥後一週內叮咬病人的蚊子,在牠們產生傳染力之前全部殺死,就不會擴大傳染。因此連日清設計在第一次噴藥後10天,進行第二次噴藥,果然成功壓制住疫情。
連日清指出,若噴灑可在牆壁殘留400天的長效藥,壓制疫情的效果會更好,可是可能產生嚴重後遺症,就是蚊子會出現抗藥性,所以非必要盡量不要使用。
在壓制住疫情後,連日清說更重要的工作是清除孳生源。他知道埃及斑蚊和白線斑蚊都喜歡在積水容器中產卵,所以到處宣導,要求民眾配合清除孳生源,不然就要在積水容器內加入殺蟲劑或食蟲魚類。他還研發出「誘蚊產卵器」,就是在黑色圓筒中倒入殺蟲劑,並在內壁貼一層吸了水的不織布,吸引喜歡在暗處產卵的蚊子飛進去,將卵產在不織布上,幼蟲一孵出就會掉入殺蟲劑中死亡。
可是台灣省傳染病研究所無權過問直轄市高雄市的情形,而高雄市因缺乏專業人員,疫情一直很嚴重;最後中央政府出面要求連日清他們協助高雄市壓制疫情,後來更將單位位階提升到「衛生署預防醫學研究所」。而這些工作使連日清在1991年獲頒衛生署二等衛生獎章。
蚊子外交
連日清1993年從衛生署預防醫學研究所退休,但他退而不休,又到國防醫學院預防醫學研究所擔任顧問。1997年我國和西非島國聖多美建交,聖多美每年有60~70%的醫院門診病人是去看瘧疾,而台灣早就成功根除瘧疾,因此我國政府決定從2003年起推動「蚊子外交」,協助聖多美抗瘧。身經百戰的連日清雖已76歲,但禁不住聖多美各界再三懇求,終於答應擔任防瘧小組團長。
連日清為聖多美規劃的防瘧計畫比照台灣,分為「準備」、「防治」、「肅清」、「保全」等四期,台灣從開始執行到根除瘧疾進入保全期,共經過18年;但聖多美只是兩個面積加起來比彰化縣略大的小島,連日清在屋內噴灑藥效可持續400天的藥劑,戶外也噴藥,又在水域投藥,使瘧蚊幼蟲無法羽化成蟲,同時緊盯病患按時服藥,這樣子三個月後,以往總是大爆滿的醫院變得空蕩蕩,還引起醫生、護士、藥劑師抱怨「都沒生意了」。到了2006年,聖多美的瘧疾感染率降到3%,而且前一年完全沒有死亡病例。
連日清在聖多美抗瘧雖然成果豐碩,但也遇到不少麻煩事。他剛抵達聖多美就遇上政變,幸好政變很快被平定,沒受到波及,計畫也繼續執行;他們要培養聖多美的瘧疾病媒蚊甘比亞瘧蚊,但這種瘧蚊不喜歡吸食老鼠的血,有時連日清只好自己充當奶爸,沒想到一向不怕蚊子叮咬的他,竟對甘比亞瘧蚊過敏,讓他受盡苦頭;還有一次他在回國度假前幾天因路況太差罹患疝氣,卻忍痛繼續工作,經常要把突出的腸子擠回去,工作結束後又搭了三天飛機,一直撐到回台灣才住院開刀。
研究蚊子60多年,連日清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但他始終甘之如飴,因為他認為「自己國土裡有哪些蚊蟲,自己都沒辦法解決,讓外國人來做,這不是笑話嗎?這些基本的東西沒別人要做,我就把它建立起來!」他鼓勵現在的學生不要一窩蜂擠進熱門領域,因為行行出狀元,像他自己決定研究蚊子時,就未曾考慮這是熱門還是冷門,一樣可以開花結果。
目前台灣所知的蚊蟲種類、分佈與習性,大都根植於連日清所做的研究。即使已獲得如此高的成就,又年過80,連日清卻完全不想停止前進的腳步。他現在仍擔任國防醫學院預防醫學研究所的顧問及台大公衛學院的兼任教授,正在撰寫《醫學與獸醫昆蟲學》教科書,而且仍常背著全套自製器材到山中採集蚊蟲,還想研究蚊科以外也會吸血的雙翅目昆蟲蠓科、蛾蠅科、蚋科的分類。他說教學、研究是他最愛的工作,而人生再沒有比做自己愛做的工作更快樂、更有意義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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