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宗暉 攝影/陳宗暉
飛魚季結束以後,我們搭船前往蘭嶼。避開冷氣座位艙,站在甲板乘風破浪,晃蕩,對著晴朗的海面,望眼欲穿。同行的黑潮伙伴,有人幾天前在花蓮外海遇見虎鯨,期盼這次可以聽見大翅鯨;有人暫別實驗室,久違大海,即使一夜沒睡,依舊澎湃激昂(就像解說營的夏夜裡,總是捨不得睡)。甲板上,除了越來越多的單車隨船預備登島,這趟還多了幾具大型攝影器材。飛魚已經來過了,這次,是達悟拼板大舟蓄勢待發。當船靠近蘭嶼,開船的人照例繞島半圈,繞經東清部落,我們知道大船現在停放在那裡,試圖搜尋,就像尋找海上異常水花一樣。
沒有找到。直到正式來到大船旁,才知道自己其實目睹了一座森林。
我們從漁人部落出發,踩著租來的單車同時看山看海,蘭嶼島上盡是藍綠衝突,生猛好動,這裡的植物有時就像動物。這裡,無路燈的夜晚沿途充滿魂靈。因為夜宿紅頭部落,為了迎接清晨的大船下水,日出以前就必須單車上路,繞過半個蘭嶼。喘息之間,覺得自己是與一群弗氏海豚慌忙並進。天光未亮,經過「龍頭岩」的時候,你不會覺得它只是岩石,它在動,也許因為那裡曾是反核廢的地標,也許,是我的車輪碾過了橫越環島公路的蟹與蛙?我想起漁人部落的小孩曾經興奮地對我說:「今晚是月圓,可以去找陸蟹!」然而我們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只發現屍體。無路燈的夜晚沿途充滿魂靈,像是要懲罰我這個被文明寵壞的人類。不停騷動的海洋,攪拌著禁忌、以及古老、失序的規矩。日光延遲,我在壓倒性的黑暗與雨水之中奮力上坡,一輛開著大燈的車輛快速通過,照亮我的恐懼。看著機車在環島公路上呼嘯,路邊的羊會怎麼想?也只能嘆息了,就像對著停工廢棄的天池步道嘆息一樣。
直到正式來到大船旁,才知道自己其實目睹了一座森林。一艘拼板大船,需要集合幾棵大樹?種下一棵樹,然後開始對樹說話。在樹幹刻下家族的圖案,表示這是自己的樹。直到可以砍樹的階段,自己也老了許多。祖父和父親都曾經在這片樹林裡勞動,樹幹坑坑疤疤塞滿心事,枝葉繁衍家族的故事。造船的人說,清理樹木周遭的雜草,就像除去不好的浪,祈求樹木可以順勢躺在整理完善的土地上,漸漸躺成船,進入海。
大船現在躺在離海更近的地方了,船身堆積、擁抱這些日子以來栽培的芋頭,越堆越高,這些都是共同的榮耀與艱辛。耆老穿戴整齊紛紛來到船邊吟唱禱詞,他們必須向擁擠的觀光客借過,但是他們的歌聲直達海邊,被海浪搖晃過的他們只要來到船邊就滿是堅定,儘管有些東西現在已經不再一樣。
大船將以人力抬舉的方式,從船主的屋前抵達海濱。站在堤防邊的我們,聽見遠方傳來陣陣鼓聲,又像是悶雷一樣,但那其實是來自人體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海浪,一陣一陣,越來越逼近……「是背鰭!」當高聳的船頭在人潮湧動之間浮出時,我突然以為我也看見某種虎鯨。逐漸、逐漸靠近,拍照的人們激動亂竄,我原地站著,緊緊記住了大船降臨的那一瞬間。
就在大船被拋向天空的那一刻,我想起我曾經詢問島上仍在造船的人,那些被濫伐的樹林生態現在都恢復了嗎?「都恢復了啊!」他說,然而在我還沒有準備相信時,他又說:「因為現在造船的人已經少了啊。」就在大船被拋向天空的那一刻,我也同時忘記蘭嶼髒亂的角落,省時省力的機動船,防曬油與觀光浮潛,忘記五百元的「攝影證」,忘記昨晚「『火把祭』晚會」長達五分鐘的煙火施放完畢以後立刻降下大雨(天空是想澆熄什麼嗎?)……。豐盛的蘭嶼,複雜的蘭嶼,儀式,秩序,凡事和樹對話,與海溝通,這個季節可以抓這種魚,那個季節就應該讓牠們休息……,大船被拋向天空、迎向大海,時間不停往前推進,在「文明」既便利又兇狠的環伺之下,我們竟然有幸目睹這近乎原始的珍貴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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