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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 育 專 題 深 入 報 導《2008-08-15》 |
本期內容 | |
◎中國現代小說50大之5:烏衣巷口夕陽斜 白先勇的《臺北人》(下) |
中國現代小說50大之5:烏衣巷口夕陽斜 白先勇的《臺北人》(下) | |
■宋國誠 | |
「冬夜」是《臺北人》之中最具「時間比較」之特色的篇章,它包括三個向度的比較:土洋之學的對比、代間觀念的差異、前妻與再娶的不同。 主角是一位年老的余欽磊教授,早年醉心於「五四」運動,崇尚自由開放與解放精神,熱愛西洋浪漫主義文學,他專攻拜崙,很會寫詩,但如今卻謫居於溫州街一間灰暗陰濕的教授宿舍裏,與殘瓦、舊書、老妻一起終老餘生。他有一位多年前就放洋深造的老友吳柱國,如今功成名就回台來看他。通過一場「回憶—敘舊」的對話,人生得失無常、歲月無情催老,滄海浮沉,千帆過往,盡在時間的對比和落差中,憂傷地擺盪……。 比起年少輕狂的青春歲月,老來的日子顯得黯然蕭瑟。「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週沉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簷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折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註1) 在小說中,余欽磊在台灣的抑鬱不得志,是通過吳柱國滔滔不絕的炫耀他在美國的學術成就而反射出來的。吳柱國自視「學術名星」,從談到親身經歷了美國的學潮,炫耀其著作等身,再從總是趕場奔赴各種學術研討會,到批判迷失理想的現代青年……。談話中,他義正詞嚴的告訴美國左翼學生,當年(五四運動時期)他們是如何鬧學潮的,他的同學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著「還我青島」的血書,他的同學陳雄穿了一件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吳柱國提到了當年「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裏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註2),而那個學生現在人在台灣教書,教拜崙,他就是現在眼前的余教授……。 今日的余教授早已不是當年愛國學運的急先鋒,不再是那給花樣年華的女學生寫情詩的多才子,而是一個身殘心困、年老色衰的老冬烘。當年的愛國同志,莫不紛紛凋零作古,連自己也只剩下一雙僵硬的腿、光禿的頭和成天鬥嘴的胖老婆。雖然余教授還想請吳柱國推薦他到美國教書,但是美國人怎會聘一個中國人來教英國文學呢?何況他那本北大唸書時寫滿注解的牛津版拜崙詩集,幾年前就被胖老婆在曬書時弄丟了! 深冬夜巷,垂老書生,往事不知是否可追憶?他從書房唸書的兒子俊彥身上看到自己昔日的影子,在揚名國外的老友離去之後,他想起寫給前妻雅馨的詩: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朵朵蓮花, 拖著你, 隨風飄去……(註3) 時間的釋義 時間的所有意義停留在過去,而所有足以支撐生存力量的生命意義,卻已經在時間中流失、散落、凋零。《臺北人》的角色,多半是隨著時間而下沉、墜落、殞失的人物。空間的變異截斷了個體生命意義的延續和流轉,時間成為既不可挽回的空洞回憶,也成為無法伸展於未來的消極停滯。時間因此被固化為「此刻」無意義的飄流感與暫存性。 「時間的釋義」是指個體賦予自身在時間之流的份量,是個體對自身價值的自我定位與衡量。簡言之,時間的釋義就是指個人生命史在時間中的「權重與價值」(weight and value)。所謂泰山與鴻毛之別、不虛此生與枉來一遭之分,正是一種時間釋義的判定與給予。 在「歲除」一篇中,賴鳴升是當年國民黨軍隊的高官,來台退休之後淪為軍醫院的伙夫兵;除夕夜來到屬下劉營長家裏作客,三杯黃湯下肚,老漢大談當年勇,大吹大擂地述說當年參與「台兒莊戰役」的英勇事蹟。席間,賴鳴升掀開襯衫,露出胸口,「胸膛右邊赫然印著一個碗口大,殷紅發亮的圓疤,整個乳房被剜掉了,塌下去成了一個坑塘」。對著這一傷口,這位退伍後被山地姑娘騙走所有積蓄的過氣老兵,對著昔日的老弟說道:「我賴鳴升打了一輩子的仗,勳章倒沒有撈著半個。可是這玩意兒卻比『青天白日』還要稀罕呢!憑著這個玩意兒,我就有資格和你講『台兒莊』」(註4)……。 剜掉的胸乳、碗大的傷口、血紅的圓疤,沒有這些,就沒有歷史,也沒有談論歷史的權力。但這只是賴鳴升個人一廂情願的說法,時間的意義、歷史的輝煌,換來的只是今日屬下虛應故事的敷衍、表面客氣的恭維。實際的情況是,昔日的小副排長,今日已成為軍醫院的長官,賴鳴升即使「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但是「上禮拜,我不過拿了我們醫院廚房裏一點鍋巴去餵豬,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註5),這就是今非昔比的殘酷。 實際上,這些「落日英雄」也只能以「話說當年勇」來掩飾今日的窮途末路,以追憶陳年往事來填補今日的落寞寡歡。時間已是昨日黃花,輝煌偉業已成亂石廢墟,昔日的火樹銀花,已是今日的殘花敗葉……。 時間的殘缺 時間的殘缺是指時間在個體生命中失去了連續性與完整性。這裏所謂的「殘缺」包括三個面向,一是以前半生的「身分缺場」換來了後半生的人格重生;二是由於過渡沉溺於退色凋零的記憶,即使活在現實中,實際上卻不屬於當下,而是早已死在不可追回的記憶之中;三是因為喚不回美好的過去而毅然了此餘生。 在「思舊賦」中,兩位昔日官家的女管家──順恩嫂和羅伯娘──多年後在台北相聚。座落在台北南京東路窄小破舊的「新宅」,自然比不上當年南京清涼山上那座花簇滿園的「老公館」。歲月寫在兩位女僕的身上,「老婦人的背脊完全侷僂了,兩面崚嶒的肩胛,高高聳起,把她那顆瘦小的頭顱夾在中間……;她的身軀已經乾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註6)。年紀較輕的羅伯娘,「穿著一件粗藍布棉襖,胸前一個大肚子挺得像隻簸箕,腰上繫得一塊圍裙,差不多拖到了腳背上」(註7)。 這次聚會,是為了看看多年不見的少爺。誰知,少爺早已中風,當順恩嫂在院子石凳上看見他時,那小時翩翩英姿的美少年,如今已是個暮氣沉沉的胖男人,「臉上兩團痴肥的腮幫子,鬆弛下垂,把他一逕半張著的大嘴,扯成了一把彎月」(註8)。然而,無論順恩嫂如何把他摟在懷裏,無論順恩嫂如何淒啞的呼喚,都已無法喚醒他。風華遠去,斯人憔悴,昔日的冠蓋人物已在風中逝去,只剩冬日的暮風,蕭瑟的嵩草……。 「遊園驚夢」中的竇公館,雖然位於台北天母,卻是一幅昔日南京「票戲」場景的異地重演,殊不知,今日的貴夫人曾是昔日的填房或小妾。藍田玉先是輝煌於前日,卻忍受「填房夫人」下無名身分的歲月,桂枝香雖然璀燦於後,但卻是以女人的青春、自由與天倫之樂換來的。人生的美景只是事後的補償,而榮景總是曇花一現,忍辱卻占了大半人生。 「花橋榮記」描寫一群流亡到台北的廣西佬,通過一家米粉店老闆娘的敘述,這群離鄉背井的桂林人,晚景淒涼、至死無依。許多老人在店裏包飯,短的三年五載,長的七年八年。有個李老頭,包了八年飯,患有雞爪瘋,總是摔破碗;70歲大壽當天,李老頭一人吃光了滿桌的菜之後,隔天就上吊自殺了。有個秦癲子,是個小公務員,因調戲女職員被開除,有一年颱風來,長春路淹大水,颱風過後,衛生局前來消毒,竟在一條臭水溝撈起了秦癲子的屍體。 「花橋榮記」的主角是一位出身書香之後的小學老師盧先生,因忘不了少年時與羅家姑娘的初戀,散盡所有錢財請託香港的表哥,試圖把情人接來台灣,沒想到攢了15年的錢竟被表哥騙得精光,從此盧先生感到人生無意、生如死鬼。最後斯文老實的盧先生竟姘上的一個洗衣婦—阿春;這位粗手厚腳且正值慾火旺盛的女人竟然背地偷人,盧先生捉姦不成反被打傷,從此瘋癲發狂,沒幾天就死於心臟麻痺。 盧先生死後,老闆娘清點盧先生遺物,偶然在一張照片裏發現自己爺爺在家鄉開的那家「花橋榮記」,另外還有一張盧先生與羅家姑娘18、9歲的合照,但卻不知,盧先生從來就沒有活到台灣來,他早已死在那幅像框裏! 在「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一篇中,行伍出身的長工王雄,對他年少時在湖南鄉下定了親的小妹仔,有著深切難忘的懷念。王雄雖是個粗人,卻能把滿園的杜鵑花栽種得千姿百態。他把雇主的女兒麗兒當成了小妹仔的化身,兩人情同手足的感情實際上是逝去的美麗幻影的再現,也意味著王雄從來沒有活出老家的記憶,沒有走出與小妹仔青梅竹馬的甜蜜回憶。但是當他發覺麗兒毫不善解人意,竟把他送給她的金魚缸狠狠打破。就在缸碎夢醒之際,王雄性情丕變,竟在強暴了女傭喜妹之後,投海自盡。 在台灣「反共文學」四面包圍、八片威風的1960到1970年代,年輕的白先勇寫下《臺北人》這部藝術珍品,反映了那「試看西園中,千花亂如霰」的飄零時代,記錄了那「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的抑鬱人生。晚年的白先勇醉心於崑曲,製作《牡丹亭》一劇,為中國戲曲再添佳話。如果有「永遠的尹雪豔」一文如此膾炙人口,中國也有「永遠的白先勇」這位才子大師令人豎指景仰! 註1:白先勇,《臺北人》,頁242。 註2:白先勇,《臺北人》,頁249。 註3:白先勇,《臺北人》,頁263~264。 註4:白先勇,《臺北人》,頁64。 註5:白先勇,《臺北人》,頁67。 註6:白先勇,《臺北人》,頁111。 註7:白先勇,《臺北人》,頁113。 註8:白先勇,《臺北人》,頁1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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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錄) |
長期徵稿啟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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