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常梵
身在雪域高原,源源不絕的遊學經驗鮮活了日子,沖淡獨自一人離鄉背井的寂寥。只有生病時,五蘊的川流才如洪水浩浩蕩蕩,讓人浮沈在生死的汪洋裡!
在西藏大學就讀期間,上、下學期各生了一場病。
在西藏的第一場病
第一回是在2005年12月下旬,那是個星期日,醒時六點多,窗外明月依然,感覺肚子咕嚕作怪,上廁所拉了肚子。盥洗後照例早課,做完有點疲累,躺回床上休息。再起床,泡了青稞麥片,咬了兩口陝西鹹酥餅,一陣反胃,體內有股穢氣往外衝,趕緊跑進廁所,卻只是乾嘔,嘔到我頭昏眼花,想躺回床上,又怕吐髒棉被,乾脆搬把椅子守在馬桶旁,等了一陣,這才又吐又拉......
上吐下瀉一折騰,寒冷的十二月天頓成炎夏,全身燥熱冒汗,虛脫無力,連沖澡也沒力氣,隨手拿條毛巾擦乾,一個寒噤,轉為畏寒。雙手扶著牆壁艱難地走回床邊,躺下後,全身軟綿綿,頭腦昏沈沈,胸口卻彷彿有個擴音器似的,心臟跳動聲透過兩條棉被清晰傳出,像是戰鼓,由遠而近,將我團團包圍。
眼皮沉重地搭蓋下來,沒來由地想到:這一睡,會不會就此長眠?明天上課同學不見我,來宿舍找我,他們看到的會是什麼景況?一具冰冷的軀體躺在床上?我臉上的神情呢?會是痛苦還是安祥?......
哎,怎麼連生病時,妄念都還這麼多,我收攝起心念,提起一絲覺察,低聲誦起〈六字大明咒〉,嗡嘛呢唄咪吽、嗡嘛呢唄咪吽......
太陽先來到?還是死亡先來到?
昏沉睡著,再度醒來,稍微有氣力起身,想到過幾天就要期末測驗,坐到書桌前想讀書,看著課本,每個藏文卻都像躍動的音符,心神完全無法集中。
也罷,今天不是讀書天!
從書架取下《藏傳佛教金銅造像藝術》,翻到藥師佛像,點燃藏香,斜倚椅背,手持念珠闔眼,隨著MP 3〈藥師佛心咒〉輕誦,觀想藥師佛的藥瓶甘露,從我頭頂流進全身。接著,凝視佛陀法像,在一首接一首的梵唄樂音中,觀想佛陀無盡的慈悲。肉體依舊不舒服,但心靈寧靜無比。
就這樣,整天沒進食,只喝水、睡覺、打坐、練氣功,加速氣血循環,隨著時間流逝,吐光、拉光後,感覺體內逐步淨化了,慢慢復原。到了晚上肚子餓極了,想起以往生病時,家人都會貼心地煮一鍋熱騰騰的稀飯。此刻身在高原,沒有壓力鍋,要喝碗粥簡直是奢望,心中有一絲傷感生起。但旋即想到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我輕輕告訴自己:「安心面對、接受及放下。」
體力不支,八點多提早就寢,坐在床沿脫下絨毛拖鞋,西藏諺語浮上心頭:「一旦上床,不知是明日的太陽先來到?還是死亡先來到?」
這並非因身體不適而產生的悲觀,平日我就會作此觀想,這讓我更珍惜活著的每一天,也提醒我,要把心念投注在當下的每一刻。
第一次就醫
第二回生病是在2006年3月初,學校還未開學,我提早回拉薩過藏曆年。前一天開始,右腰部出現痠痛,這天吃過午餐,痠痛加劇,身體一移動,就疼痛無比,想打坐,卻連腹式呼吸都會引起疼痛,只好以胸腔淺淺呼吸。
黃昏時,疼痛加劇,不得不吃下一顆止痛藥,並思量會是盲腸炎嗎?不對,盲腸好像在左側。要去掛急診嗎?我素來對西藥和醫院敬而遠之,這下該怎麼辦?忽然想起大學社團認識的醫學系學弟,趕緊發了封email,在台南開診所的學弟很快回信。
他要我詳述疼痛的位置及症狀,再逐步問我,用手按壓會痛嗎?有發燒、喉嚨痛、流鼻水、咳嗽嗎?就這樣一來一往,隔空問診,最後學弟判斷,可能是感冒病毒造成局部肌肉發炎,他說治療有時會拖上一星期才能復原,並強調沒有實際看診,只從我描述的症狀診斷,有可能出錯,提醒我就醫比較保險。
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時睡時醒,夢境不斷;晨起,疼痛更加劇烈,連翻身下床都困難萬分。文河昨晚知道後,已連續打電話又發簡訊要我快去醫院。想了想,就去看醫生吧!當作一種高原生活的體驗。
搭上出租車,來到位於拉薩北郊山腳的軍區總醫院,這是全西藏設備最完善的醫院。從警衛森嚴的大門進入,右側即民眾和軍人共用的門診大樓,大樓中庭橫掛著一幅大布條──「如果你對我們的服務不滿意,請告訴我們院長」。啊!院長還要兼處理病人投訴?這意思應該是強調他們的服務「人人滿意」囉!
走到掛號處,掛號小姐問:
「有卡嗎?」
「沒有。」
「身分證?」
我把台胞證遞給她,她翻看了一下,一臉狐疑:
「這是什麼身分證啊?」
「就是台灣同胞在大陸的身分證啊!」
她拿到後面確認,回來再問我:
「要掛什麼科?」
我說我也不清楚,她轉身請來一位穿白袍的醫生,聽我形容症狀後,要我掛「呼吸科」,掛號費三元,發給一本薄薄幾頁的「門診病歷」,提醒我自行保管,以後每次看病都要帶來。
只為與雪相遇
二樓是一間間的診療室,門牌寫著科名,沒有看診號,病人直接在醫生面前排成一行等候。呼吸科診間只有一對母女,很快輪到我,醫生是內地人,問診很仔細,診斷結果和學弟說的差不多,但他強調「為了保險及安心起見」,還是幫我排了驗血、X光和肝膽超音波掃瞄。
檢驗大樓就在後棟,儀器新穎,一小時內完成檢查,除了輕度貧血,一切正常,拿了五天藥,全部自費120元。更妙的是,三項檢驗結果報告單,也都發還,自行保存。
走出門診大樓,驚喜發現下雪了,一小點一小點輕飄,我拿出口袋型數位相機,才按下快門,身後傳來斥喝聲,回頭一看,荷槍實彈的守衛軍怒目相向。糟糕!我忘了軍區不准攝影,趕緊笑著解釋,並把數位相機遞給他檢查。
走出醫院,雪還在飄!搭上車,我的心隨著雪花漫天輕舞,來拉薩這麼久,首次遇到下雪,暗忖待會可以在校園拍雪景,沒想到往前一小段,陽光白花花迎面而來,我無法置信地轉頭望向來時路,剛剛是作夢嗎?
剎那恍然大悟,原來,原來我的生病,就是要引我來北郊山腳,和這一場雪相遇啊!
後記
朋友收到我email分享拉薩就醫經歷後,有兩位不約而同以「浪漫」回覆,一位說:「妳這場『怪病』還真是浪漫,有難得的三月雪相伴!身體恢復無恙了嗎?多保重!」另一位說:「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希望妳現在已經又生龍活虎囉!阿彌陀佛!看妳浪漫成那樣,求求菩薩,下次換個花招叫妳看雪去吧......」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第28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