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本來想到街上去買一份報紙,但海德園(Hyde Park)裡都是SNG車,歐巴馬平常去的Valois餐廳門口擠滿了記者,街角的賣報亭大排長龍,都是支持他的黑人鄉親父老們,等著買一份今天的報紙紀念。
如果往更南方走去,那就是很多台灣學生剛來時會互相告誡的「危險地帶」。法學院所在的六十一街以南,就是綿延不絕的黑人社區。我剛來的那一年,因為要到六十七街去辦社會安全卡,和朋友開車「深入」黑人社區。當我們車子停在紅綠燈前的時候,街上的黑人兄弟姊妹們都盯著車裡的兩個亞洲人看。其實,南邊社區的街道雖然髒亂不堪,房子老舊充滿鐵窗,街上有各種遊蕩的人群,但是裡面也住了許多勤勤懇懇過日子的人。只因為他們是非裔美國人,他們的政經勢力不如北邊的白 人,他們就被迫過著次等的生活,在寒風中等待班次少得可憐的公車和捷運,每天提心吊膽會不會被流彈射中。
種族問題,在美國是非常顯而易見的。因為膚色是直接表露在身體上,文化可以直接透過語言、腔調和手勢動作表現出來。很多台灣人來到美國,心裡想像的 都是白人的美國,看到黑人直覺反應就是「搶劫」、「槍枝氾濫」、「貧窮」、「愚蠢」和「懶惰」。今年六月到西雅圖去開會時,我發現當地幾乎很少看到黑人。 西雅圖的確是個美麗的城市,但也是一個比較亞裔、比較「白」的城市,符合多數台灣人心中對美國的想像。當我和H一起回到芝加哥時,第一次來美國的H感受到 南區芝加哥的肅殺氣氛,凌晨十二點,在機場等候計程車時忽然跟我說:這裡,才是真正的美國吧?
是的。就是從這裡開始,歐巴馬展開了他的政治生涯,短短二十年不到他即將成為美國下一任總統。總統大選開票之夜,我們走在芝加哥最熱鬧的密西根大道上,到處都是人潮,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喊 著:Obama! Obama!或是 Yes, we can!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好幾個黑人青年們呼嘯而過,喊著:WE ARE FREE!
三鶯部落後援會 是誰的腳印踩過我們家園而去?
—各界聲援三鶯部落連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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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鶯部落,一個不起眼但卻是繼樂生療養院遭迫遷之後,另一個足以審度台灣價值的試金石。
無需迴避,作為遠離花東故土流離到大台北縣市勞動營生,並選在三鶯部落落腳的這群都市原住民,正是台灣經濟發展模式下的落敗者。過去先是祖靈的土地被歷來政權的槍炮搶奪,而後是在漢人的經濟發展過程中,被迫擠壓到都市街頭間以販賣勞力維生。三鶯部落就是這群原住民在30年來的時間裡,隨著包括海山煤礦的受難家屬在內,陸陸續續地「撤退」到三鶯橋下這塊新生地的產物。憑著先人所傳習的生存能力,他們硬是在台北縣的這塊新生地,開拓出另一個可供棲息的新故鄉。
然而30年來,包括今年2月在內的7次拆除行動,證明手中握有法律以及都市開發大權的歷任政府,顯然不願正視三鶯部落何以存在。在認定三鶯部落是違建聚
落,並以強力手段鎮壓驅趕的過程中,不僅突顯官方的傲慢與粗暴,更只是反映了一個更隱而不宣的事實:透過公權力的介入,排除並逐出無力擔負發展成果的基層人民,是確保土地增值利益的必要手段。
從台北市的14、15號公園案、樂生療養院到三鶯、溪洲等4個部落;從公園、捷運到自行車道乃至於三鶯新生地的規劃案,無一不是以都市發展之名發動的迫
遷行動。踩過你我家園而去的,正是市場經濟下將土地商品化的蠻橫腳印。只是三鶯部落,作為台灣這塊土地的主人,如今卻得被迫四處流浪,而顯得更加荒
謬。
於是三鶯部落的命運其實就是一場鬥爭:三鶯部落究竟是弱勢者「自力造屋」的運動,還是官方認定的「違建聚落」?政府所提出的迫遷規劃,是否真想確保弱勢者的生存權,還是驅趕政策下的權宜之計?土地作為一項無法再生的有限資源,到底該讓少數人來買賣套利,還是供多數人於其上安身立命?
三鶯部落不只是三鶯部落,因為隨著土地開發踩踏而來的腳印,從來就不分南北、不分原漢、不分世代。過去會踩過康樂里(14、15號公園預定地)、樂生療養院,今天要踩過三鶯部落,明天又將踩向何方?作為這塊土地上的流浪者,最終又要退向何方?
因此,我們要求政府必須全面正視並處理台灣弱勢者的居住、生存權,並檢討長期偏袒財團、富人的土地開發政策。在這些問題未能處理之前,我們不接受象徵性的殘補措施,並強烈聲明:
「停止迫遷弱勢居民!」
「停止標售國有土地!」
「停止開放外資炒作地產!」
有意加入連署者,請統一回信至 huizhenh@hotmail.com
(詳情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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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在白人開始把黑奴源源不絕的從非洲運到「新大陸」來的六百年之後,美國出現了第一個非裔總統。即便在六十年前,也就 是當歐巴馬的外婆和他外公剛結婚不久時,黑人還不能跟白人上同一家餐廳,不能在同一個月台等火車,不能上同一家學校。經過一九六○年代的平權運動,一九七 ○年、八○年代各個領域展開的積極性平權措施(affirmative action),即便到了今天,黑人心裡面還是覺得被白人歧視,覺得整個社會經濟結構在壓迫黑人,黑人只能住在貧窮危險的社區,享受較差的教育、公共建 設、社會福利、經濟獎勵政策,以致於所有的問題一直惡性循環下去。
在這樣的社區裡面,歐巴馬開始他的社區工作,展開他的政治事業。從來沒有人說黑人要當總統是容易的,直到今年年初,民主黨黨內初選時,北卡羅萊那州的黑人民權領袖還是這麼認為。因此,他們支持希拉蕊,因為他們覺得黑人不可能選上的。
但歐巴馬不是只擁有如同成功佈道家的口才,不是只會喊「希望、改變」的政客。 今年初他贏得愛荷華州初選時,跌破大家的眼鏡。華爾街日報有一篇長篇專題報導,記者深入到厄亥俄州歐巴馬選戰的最基層,跟著一個志願放下自己工作來擔任歐 巴馬競選幹部的中年白人男性去看他們如何組織競選活動。
這位選戰工作人員每天早上五點以前就要起來,因為當地的農民每天六點就要開始農忙,餵牛的餵牛,在玉米田上耕作的也要準備出機。這位幹部必須要熟練地在堆滿麥梗的倉庫前和這些中老年白人攀談,聊聊今天的天氣,預期收成的狀況。晚上 還要到他們常聚會打橋牌的當地人家去廝混。他必須先抓緊當地的意見領袖,雖然這幾位老農原先都是希拉蕊的支持者。然後請他們邀請附近居民到其中一位的家裡 來,大家一起談談對於美國前途的憂慮,聊聊黨派政治(partisan politics)對美國這幾年來造成的負面影響。在這過程當中,這位競選幹部會慢慢告訴這些農民,歐巴馬要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這些基層幹部都是受過社區工作的訓練,他們知道如何去帶領群眾討論,如何運用同理心,如何把訊息傳達出去。在他們出發前,歐巴馬麾下的草根組織工作者,都對他 們進行過嚴格的組織訓練。華爾街日報記者說,這些人就像種子一樣,灑到各個「大家都覺得不可能投票給黑人」的地方去,從最底部的土壤裡面長出令人難以置信 的花朵。
草根戰,同樣也被運用到北卡的民主黨初選。那一場初選開票後,支持希拉蕊的黑人民權領袖不得不認輸。他們以為自己在地方經營 了很久,喊水會凍結,只要他們說支持希拉蕊,歐巴馬就絕對沒有希望。但是,歐巴馬的草根大軍直接從芝加哥開入北卡的各個黑人理髮店,在街頭,在報攤,在速食店和當地民眾們談,美國需要什麼樣的改變。
透過草根的對談,才能讓觀念改變。而不是在電視機上面喊:Yes, we can,在報紙上寫寫投書,就真的能夠改變什麼。觀念的改變,要打下幾十倍的真實功夫,才有可能。而觀念不改變,又誰會把票投給黑人呢?
當然,歐巴馬選戰後期除了草根戰之外,還有犀利的網路戰,結合Facebook,、Twitter、MSN Messenger,並且設立MyObama.com等等網路社交、聯絡工具,牢牢地抓住年輕人。所以有人說,歐巴馬的選戰不止是二十一世紀的草根民主, 更是「網根」(netroot)民主的第一場勝利。此外,還有小額捐款戰,讓他可以大聲地說,他成功拒絕了華盛頓的政治掮客和大企業。然而,這一切都跟組 織有關。再次證明:選舉如果只有口號,沒有組織,什麼都不可能!
不過,更重要的是,組織戰的方向是什麼?如果沒有方向,很難感召這麼多青年大軍,志願投入最前線、最需要「黑手」但卻也最不受到媒光燈青睞的組織工作。
當我們離開Grant Park的晚會現場,開車回家時,正好在車上聽到歐巴馬的勝選感言。從廣播當中傳來的演講,字字鏗鏘,其中一句話特別讓我感動。他說,我會聆聽你們的聲音,特別是當我的意見跟你們不一樣的時候。我將會是所有人的總統,即便是那些沒有投票給我的人。
當時,車子正好經過馬丁‧路德‧金恩紀念路。附近的黑人社區空空蕩蕩,大家若不是擠到市區去,就應該是在家裡圍著電視機親賭這歷史性的一刻。非裔美國人的生 活會一夕之間改變嗎?沒有人會這麼天真。明天,這裡還是一樣,長長的馬路沒有紅綠燈,黑人要冒生命危險闖過街去搭公車。金恩博士四十年前的夢想被實現了 嗎?這個國家從此沒有膚色的區分了嗎?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黑人女作家Toni Morrison在選後接受訪問坦承,非裔美國人的處境還是相當艱辛。但是,歐巴馬的當選讓她想到金恩博士在〈我曾登臨山頂〉(I’ve Been to the Mountaintop)演說的意象。她說,「從來沒有一刻可以像如現在一樣,讓我彷彿看到了那比喻中的意象。」
歐巴馬的使命,不止是要帶非裔美國人走出種族歧視的陰暗幽谷,更要如同金恩博士在〈我有一個夢〉演說中提到的,讓「那許多白人兄弟已經認識到,他們的命運與我們的命運是緊密相連的。」如果歐巴馬日後能夠成為一位偉大的總統,那將是因為他是一位懂得聆聽異議的總統,一位懂得讓「不同意他想法的人也有說話機會」的 總統。組織戰的目的,就是讓所有選民知道,你的聲音對總統而言,也是很重要的。他真的在乎每一個美國人的想法。因為,美國是一個國家,美國人是ONE PEOPLE,不分紅州或藍州,不分黑白黃紅膚色。
回頭看看台灣最近的局勢。面對民眾大規模抗議,馬英九總統可曾捫心自問,他是否傾 聽了那些沒有把票投給他的選民的想法?他是否認為絕大多數選民賦予他總統的職位,所以他有絕對的權力去執行他心中設定的政策綱領?如果他真的這麼想,很抱 歉,這不是民主,這是《聯邦黨人論集》(Federalist Papers)裡頭最擔心的、對於民主的誤解,也就是民主程序產生的「多數暴政」,集中在行政最高長官手上實現。其實,民主是一種思辯過程,各種權力都必 須自我節制,重大價值選擇必需要經過長時間的溝通和理念的交流才能得出結論。像台灣現在的狀況,執政黨不思與反對黨進行良性溝通,只是透過各種操作,讓不 同意見的人在公共議題上消失,或是將對手渺小化、污名化,那充其量只是權謀而已,不是民主生活的目的。
再看看民進黨。前幾天蘋果日報的民調顯示有將近百分之五十的人支持陳雲林來訪,民進黨可曾問過自己:為什麼還是有將近一半的人民選擇不站在民進黨這一邊?很多既有的陳腔濫調可以傾巢而 出:因為人民想要經濟好,因為人民長期被國民黨洗腦,因為媒體不公,因為大家不要戰爭,因為中產階級選民的性格保守,因為這個,因為那個。
可是我要問:民進黨有沒有真的去讓人民瞭解台灣本土立場?有沒有試圖去說服不同意見的人?還是只是同儕互相取暖而已?每次都是對自己人講話而已?有沒有機會 讓反對民進黨的人可以坐下來,和民進黨的工作人員好好聊聊?有沒有真的到基層去,進行觀念改變的對談?民進黨有多少時候,過度耽溺於喊喊口號的便利與省 力?再不然就是用抹黑的方式,對政敵交互指責,給對方貼上「不愛台灣」、「賣台」的大帽子?不要急著說,草根民主沒用啦。基層要的就是錢,就是小型工程款,要綁樁才可以。所有的美國民主黨策士在黨內初選的時候,沒有人看好歐巴馬的這種草根戰,他們也是相信企業捐款,相信地方勢力加持,相信政策分贓。直到 五月,民主黨的民調主管在面對歐巴馬的節節勝利才說:這是我從事民調三十年來,從來沒有看過的現象。
當大家都懷疑你的時候,這時喊出:Yes, we can!
這句口號,才有感動人的力量。
我們現在共同面對的是一個艱難的挑戰,重新定義台灣的政治價值。這必須是所有政治社群裡的人都必須參與,一起討論,才能夠形成的共識。國民黨的發展重於一切,人權可以被國家恣意踐踏,這些是台灣人民想要的價值嗎?民進黨過去八年執政階段,被不斷揭發的種種醜聞分贓,這些是台灣人民想要的價值嗎?如果不是, 那偉大的政治領袖應該帶領人民一起去思考,什麼才是我們想要的正面價值。
海德園的一天即將結束。
歐巴馬當選後的第一天,還是一樣從海德園出發,展開種種政權接替的準備工作。一切似乎都沒有太大的改變。南區的黑人,在黑夜降臨後,是否可以有一個沒有槍聲的夜晚?不知道。
但是,希望的種子已經灑下。改變,也許終將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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