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壹。巴黎不屬於任何人
出事之後,巴黎聖潔曼德珮區的人才開始慢慢浮出印象,的確,有這麼一號年輕人生活在他們附近。
「他早上九點準時出門,跟時鐘一樣準。總是拐進來要一杯咖啡,從來不吃牛角麵包。每天,我問他要不要吃塊麵包,每天,他微笑拒絕,我們倆天天就這麼行禮如儀。依我觀察,很有主見的一個年輕人,不輕易因別人的意見而心志動搖。他喝咖啡時不疾不徐, 不讀報也不跟其他人交談,靠著吧台的一角,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頭。他走的時候總是留下兩角硬幣。總是這樣,一成不變。」已經在同一家咖啡館工作二十三年的柯西嘉服務生這麼描述。這間家族企業的咖啡館位居聖潔曼大街與聖父街交叉口,緊挨著大名鼎鼎的花神咖啡館、雙叟咖啡館、立普酒館,令得他們生意冷清不少。雖然他們誇口瞧不起觀光客,拒絕說英文,自豪只做當地人的生意,實情是觀光客全都湧向了聖潔曼德珮廣場的方向,不到聖父街這條路上來,他們想撈觀光客的錢也撈不到。這名柯西嘉服務生卻樂得輕鬆,因為,比起貧窮,他更討厭勞動。
「他回家時間都差不多是我關店的時候。去年冬天,有個黃昏,天氣出奇地冷,鐵門凍住了,實在拉不下來,我站在路邊,瑟縮於寒風中,不知如何是好,他從地鐵站出來,正要回家,瞧見我臉色憂慮,停下腳步來,端莊有禮地向我問好。他知道了我的困境後,自告奮勇替我檢查鐵門。他來回動了幾次開關,發現鐵門真是一動也不動,正如我所告訴他的情形,他於是乾脆捲起袖子,請我拿來梯子,動手直接把鐵門捲拉下來。不一會兒,他就搞定了。他的力氣好大喔。他告訴我說,他老家也開店,他常常幫他父母關門。之後,我們見了面就會互相打招呼。我一直在等他約我出去,可是他從來沒有。不瞞你說,我有點失望。」烘爐街上,專賣少女服飾的女店員雖然已經三十八歲了,講起他們之間的奇妙邂逅,仍然雙眼晶亮,一臉神往。她住在東邊的文森森林外,天天搭公車再轉地鐵進城,雖然談過幾次戀愛,總是分手下場。她始終不明白現代男人為何已經不懂得愛女人了,他們不再替女人開門也不再替女人付帳。 她常抱怨,女權運動讓女人在男女關係裡少了很多討價還價的空間,女人的武器現在僅剩下性,於是男人只有要上床時才想到女人。眼見著年華老去,她開始激烈主張法國政府應該照顧失婚或不婚的女性,因為只要一日社會由男性主導,不在婚姻關係裡的女性就算是社會弱勢。
「喔,那個年輕人。忠實顧客。我記得。」瀚恩大街的麵包店永遠非常忙碌,站在收銀機後收錢的老闆娘永遠非常省話。就住在麵包店樓上,天天樓上樓下跑,頂多去到下一個巷口的超級市場買菜,老闆娘的生活只能用乏善可陳四個字來形容。她不休假,也不改變她的髮型,日復一日站在那架收銀機後面,五官堅毅,突出的長下巴始終屹立不搖,讓人感覺她的年紀比羅馬的萬神殿更老。
「一個周日早晨,輪到我家藥房值班。巴黎藥房有個規矩,大家輪班週末休息,確保總有一家開門營業,以防有人急需藥品卻買不到。我記得,那個週末天高氣爽,空氣充滿了花香,我喝了咖啡,讀了報紙,信步穿過盧森堡花園,從聖修比斯大教堂前走過,一路呼吸新鮮空氣,我那陰霾已久的心情終於逐漸開闊──請原諒,因為我私人最近也經歷了一些生命的波折。當我來到位在波拿巴街的藥房,一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抱著肚子蹲在門口,他看見我,搖晃著身子想要站起來,卻沒有辦法。他說他昨晚在蒙帕那斯大道上吃了生蠔,回家後隨即上吐下瀉。剛開始還能躺在床上,後來因為腹瀉頻繁,怕來不及去浴室,乾脆留在浴室,整晚抱著馬桶睡覺。他抱怨浴室地板冷,恐怕讓他著了涼。天亮後,他腹瀉情形沒有改善,還多了頭痛和高燒。他哀聲求我趕緊給他幾顆藥丸,讓他舒服一點。我急急忙忙開了門,從櫃台後面的高櫃子拿了止瀉片、整腸劑、頭痛丸和退燒藥,他一直沒走進來,全身蜷曲一團,像隻可憐兮兮的流浪貓蹲在門外的消防栓旁。我拿了這四種藥給他時,他問了價錢,又退給我頭痛丸和退燒藥,說他通常喝過咖啡就頭不痛了,至於高燒,他會回家多穿點衣服睡覺逼逼汗應該就會沒事。所以他只拿了止瀉片和整腸劑,彎腰馱背地走了。我當時的直覺是,他這個年輕人要不是生性節儉,就是手頭不怎麼寬裕,因為我給他的頭痛丸和退燒藥加起來不過六塊歐元。」長著一頭白髮的藥房老闆回憶道。他原本達觀自信,風格從容不迫,一輩子都生活在聖潔曼德珮區,從來沒想到要離開。世上只有一個巴黎,而巴黎只有一個聖潔曼德珮,他以為能在這塊地方生活是人生至高的幸運,是起碼三輩子修來的福氣。誰知道,六個月前,一位標緻迷人的天使走進了他的藥房,打斷了他的幸福人生。他的天使是一名年僅二十六歲的巴西女子,來巴黎遊玩,剛買的高筒靴子不合腳,痛得要她命,碰巧去他的藥房買繃帶和藥水。一、兩句憋腳的葡萄牙文以後,他博得美人笑。之後他去了兩次巴西,樂不思蜀,根本不想回來,打算把藥房賣了,搬去里約跟他的小女朋友住。買家都找了,約也快簽了,但是,女友卻忽然閃電嫁人。現在他天天咒罵巴黎,浸潤於錯失人生良機的失意裡,總在玩味著那個他不曾活過的里約人生。巴黎再美,卻沒有天使。而他恨死了沒有天使的巴黎。
─ 本文摘自胡晴舫《人間喜劇》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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