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ulcan
星艦學院編輯小組

　　　　　　創作大觀 ■ 夢工廠
　　　　　科學小視窗 ■ 地球自轉變慢　今年多1閏秒
　

　　終戰之後，由前線歸來的人，都變得啞口無言。在他們身上，可以溝通的經驗，不但沒有增加，反而貧乏乾涸；但這有什麼好驚訝呢？經驗從未曾如此被人徹底揭穿……唯一不變的，也只是人脆弱的身軀

　　　　　　　　　　　－－班雅明＜說故事的人＞

　　Monica欠了欠身體，又轉身倒臥回床上，她緩將右手曲著，枕在頭下，細細地側目端詳窗外的蒲葵樹，一陣風襲入，搧動了白色素面的窗簾布，窗簾布如波浪般捲阿捲的，彷彿在翻攪著Monica的思緒，她幻想自己身處在一個曾經走訪過而熟悉的地點，是海邊、是沙灘、是曠原、是湖邊。總之，她無法面對窗邊的自己，還有此刻她所居住的建築物，一個偏僻靜謐的精神療養中心。

　　「Monica，有訪客，聽到請到櫃檯。」廣播聲揚起，喚著Monica，失了魂的她，像拖著一具人型招牌緩慢移動，昨晚被護士逼吃的藥尚未從身上散去，龐大的疲憊感讓她踏出每一步都覺得吃力。

　　一個身長一八○，約略四十歲出頭，身形壯碩的男子站在會客室內，Monica在護士的導引下，緩步走向那名男子跟前。

　　男子的目光銳利，神色穩重，他看著Monica虛弱地走向前，竟有種得意的感覺。

　　「過得如何？」男子問她，口氣中竟有種漫不經心，彷彿一切在他的掌控之中。

　　「告訴我將來會怎樣？我爸媽？我的工作？」Monica無助的、哀求般的口吻詢問著。

　　「妳現在在七天的觀察期，現在是第五天了，還剩兩天。這幾天我們要把事情處理一下，你在南部的家人全不知情，妳的工作我們很抱歉，妳已經曠職太久被解僱了。」男子遲了一下，喝了口桌上的開水，接著說：「對了，我帶了兩個消息，一好一壞，妳要先聽哪一個？」

　　「隨便你，高興先講就講。」Monica答道，並對於他一再挑釁的字眼感到不耐。

　　「好消息是Kevin沒有死。」

　　Monica略顯激動地急問著：「那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你再也見不到他了。」

　　Monica整個情緒翻騰地厲害，苦澀甜酸辣全混在一起，扭曲的心情全寫臉上。

　　「很遺憾地，要告訴你，我參加過他的告別式了，所以大家都知道他死了，妳整整兩年沒跟他聯絡，所以沒參加也是很正常的。」

　　Monica十分不悅地說：「你可以走了，我也要休息了。」

　　男子又說：「別忘了，妳是疑似妄想症病患，還在觀察期，要怎麼做，妳應該比我更清楚。」

　　Monica裝做沒聽見，轉身離去。

　　◆◆◆

　　和男子會晤後的Monica，內心的不安感著實降低不少，開始願意走到大廳，四處走看。

　　她的情緒紛雜可見一斑，知道自己是半夜被男子他們一夥人施打了麻醉劑，強行帶進來的，清晨起床時已置身在這座療養中心裡頭了，原本以為一輩子會與世隔絕，留在這裡終老。她心裡憎惡這群人，將她的生活硬生生丟進絕望中，然而男子來看她，捎了重要訊息給她，她竟然有點感激，甚至想牢牢握住這雙當初迫害她的那雙手。

　　從入院至今，Monica沒理睬過身旁任何人，當她知道再過兩天就要出院的消息後，頭一回感覺肚子真的餓了，今天也是她頭一遭在院內認真地吃一頓正餐。

　　療養中心裡的病患，初次跟人打招呼的問答總是：「你為什麼會進來？」。

　　當Monica坐在飯廳裡，默默地獨自用餐時，她的室友Amy走近，坐到她對面，用餐時，Amy也不免俗套地問她為何會進來，Monica原本不想搭理，但Amy卻開始侃侃而談自己酗酒的經歷，還說到許多韻事，讓Monica重拾了久違的笑顏，她多次欲言又止，怕說了什麼不該再提起的，從此就再也離不開這兒了，所以念頭閃過，溜到嘴邊的話總又收了回去。

　　用完餐後，Monica與Amy徒步在迴廊間，繞了又繞，Amy打趣地說：「看妳從吃飯到現在，一副想說什麼又不說的，想說就說，像我就是想什麼就講什麼，日子也輕鬆！」

　　Monica望著Amy，苦笑了幾秒。

　　Amy伸了個懶腰接著說：「反正說什麼有這麼重要嗎？我們都是精神病患，說什麼也沒人信的。不是嗎？」

　　「我生命中最愛的男人消失了。」Monica說。

　　「男人是吧！就男人把你搞成這樣阿！」Amy回答。

　　「不是，是他要我保管一顆隨身碟，內容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個東西很重要，重要到──他的命丟了，我的人生也差點毀掉。如果我說他沒死，只會被人說是瘋子。」

　　「哦！聽起來很像偵探電影！」Amy漫不經心地打趣說著。

　　「分手兩年了，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站在我家門口，拿了顆隨身碟給我，要我等一個代號叫微積分的人，再拿給他，然後，過了一個星期，沒人來找我，我也只是把它收在一個我以為沒人會發現的地方，日子還是一樣地過，直到聽到Kevin的朋友說他車禍死了，我嚇一跳，回頭去看那個隨身碟時，已經不見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事情比自己想的還嚴重，我甚至不敢告訴別人Kevin之前才來找過我……」

　　「Kevin還跟你說過什麼嗎？」

　　「他那天突然出現，我也覺得不知所措，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說什麼夢阿夢的，還說想帶我走，又說自己想回家了，又說……」Monica說到這裡，哽咽了起來。

　　「還說什麼？」Amy語氣平靜，頗認真地問著。

　　「還說他這一生最愛的人是我，希望我等他，他決定要回來找我。」

　　「臭男人，這種無聊人不值得妳牽掛的，忘掉這些吧！他在妳心裡頭，到底是什麼樣的人阿？」

　　「他是個很有夢想的人，但是畢業去當兵後，整個人就變了，他說他在軍中的工作他很喜歡，因為他以前就立志想要拍電影，他覺得自己夢想成真了，我想說他可能是拍一些宣導短片。」

　　「男人總是愛作夢的，然後呢？」

　　「然後，他放假次數愈來愈少，我們能見面交流的次數也少了，兩個人最後一次見面是兩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們彼此變得好陌生，我不知道這中間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知道，他拍的片子，在軍中做的事我一概不知，他也守口如瓶，當時兩人就決定分開一陣子，這麼一分開，兩年就過去了，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聽你這樣說，Kevin似乎是個充滿問題的男人，他的遭遇也影響到你了。」

　　「我被帶進這裡，也沒人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嚴重的事情，才要這樣封住我的嘴。」

　　「恩，是阿！在一個沒有身分沒有認可的地方。精神病院總是有這種味道。」

　　「妳的頭腦比我還清楚，妳根本也不像病患阿！」Monica好奇地問。

　　「我不是阿，我只是有酗酒毛病，酒後愛說些瘋言瘋語，就被家人帶過來了。我的故事的確沒妳的精采阿！」

　　說到這裡，倆人都笑了起來。

　　但隨即Monica又陷入沉思狀態，她仍然想知道代號微積分的男子是誰？而Kevin在軍中都拍些什麼片？還有那顆隨身碟的內容是什麼？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去看裡頭的東西，因為那一定是所有謎團的答案。

　　◆◆◆

　　兩天後，Monica順利出院了，那名陌生的男子與她沒有任何交談，Monica被載往台北的住所，開車門，下車，離去，一切是如此安靜，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面對到這個奇怪的男子或是一星期的精神病院住院經歷了，這個將成為自己終生無人可分享的秘密了，唯一知情的Amy，她也無法面對自己認識她的事實，因為這等於跟世人宣告自己住過精神病院，這個經驗太詭異了。

　　Monica不知道的事情其實還太多了，包括她不會察覺自己被載回家後，有兩雙眼睛正在遠方默默凝視著，目送她離去的身影。

　　不是別人，正是剛辦完自己告別式的Kevin，他坐在另一台車內，停靠在Monica住所家附近，而身旁坐的正是Amy，Amy在Monica剛離院的五分鐘後，也辦了離院手續，還是Kevin去接送的。

　　台北街頭一如往常，似乎什麼都沒改變，變的只是人心，Kevin凝視著Monica，見她最後一面，心裡的酸楚讓他眼眶泛紅，激動到連呼吸都有點吃力，Kevin想抓住自己青春時光對於夢想的熱忱，但總是回不去了，他從現實走向夢中，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而今才驚覺眼前那個他往後再也見不到的Monica，活在現實中的Monica，是他一生再也追尋不到的夢，而他彷彿在夢界，他的出現與消逝對於Monica來說，也是如夢一場。

　　就僅是一所夢的工廠，足以讓兩人在夢與現實彼此交錯，而永遠地遺憾著未知的、莫名的、無法言說的秘密。

　　Monica走進大樓中，消失在Kevin眼前，Amy說：「走吧！就當她死了。」

　　「不，是我死了，別忘了。」Kevin惆悵地說。

　　車子駛離，開往莫名的遠方。

　　◆◆◆

　　那顆隨身碟是Kevin叛變組織的證據，他不只是曾經想叛變，還螳臂當車地想揭發這個組織的惡行，他以為他能脫身，能遠離這一切，但一切證明了全是枉然。

　　如果不是Amy，Kevin早就真的死了，是Amy勸服了長官，要讓事情平息下來，才下了這些決策的，長官知道Kevin是個難得的人才，給了kevin這樣重生的機會，Kevin對Amy的情愫，和Monica對陌生男子的情愫，是相仿的。對方都猶如黑暗的使者，引入深淵，又拉回一把，是無助中的唯一一雙手，儘管那雙手有著一具不純淨的靈魂。

　　隨身碟被銷毀了，在Amy與夥伴的有效遏阻下，所幸未被洩露，組織的秘密也隨之而去，沒人會再發現這個夢工廠的秘密……。

　　以下是隨身碟的真實內容，僅有Kevin、Amy與長官三人知情。內容是Kevin數分鐘的個人錄音對話內容：

　　「微積分：我知道你有管道，希望你能幫我，我想要阻止這一切發生，但是太難了，我希望尋求支援，你可能是唯一的方法。我知道，已經有其他國際組織在關心我們所做的事情了，我也想停下來，但是停不下來，因為加入了就不能退出了。我知道有國際法庭，我願意當汙點證人，但是國際間有正義之聲嗎？我很懷疑，我知道你是，所以你也身在危險當中，但除了能透漏給你更多正確的訊息外，我也無計可施。我就先敘述我這四年多來的經歷。一開始，我是在研究所時代，在一個拍記錄短片的一個發表會上認識Amy的，是她引薦我去見他們的長官，他說我拍的好，有想像力，值得栽培，希望我去他們那裡做事，我二話不說就想答應，因為薪水比外面多出兩倍，但我還要服兵役，他們說他們會想辦法，後來我在軍中被分派的任務與工作，竟然和他們所說的一模一樣，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但是我覺得自己很光榮，因為是國家最高秘密單位選上我的，有著無比的權威感。我原本是個單純喜歡拍片的小夥子，我愛作夢，我常覺得我進入的這個組織不是一般的兵工廠，而像是夢工廠，因為它所帶給我的生活就像一場夢般的美妙，做的事情十分簡單，他給我的待遇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在這裡工作，錢已經不再重要，因為我們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在工作室，除了拍片需要到人潮的地方外，很少有機會到平地做平常人做的事，我們有獨立的套房，吃住全部統一配給，每天工作，戶頭的錢就一直暴增，可以寄錢回家，家屬也不用煩惱生計問題，這四年來，我過著像天堂般的日子，我想要帶Monica跟我一塊在這做事，但是他們考核的結果是不通過，我很傷心，因為這個組織很奇怪，他們要求裡頭的人，配偶需要也是組織裡頭的人，風聲才不會走漏，而且不能生孩子，這個組織的神祕性可想而知，在這組織待上三個月，除了感情方面需要嚴守另一半的忠誠外，其他方面，每個人就會變成沒有道德是非觀念，因為太自由解放了，自由解放的原因是組織裡的人將可以安樂死，天哪！這就是我所說待遇超乎常人想像範圍之外的原因，享樂隨性成了組織人格的一個慣性與常態，反正倒頭來睡個覺就死了，每天無憂無慮，所有平常人在社會中所要承擔的責任與包袱，在這全沒有了，我每天只要負責拍片與玩樂，這就是我的人生了。原本以為這是國家級單位就夠恐怖的了，後來聽到風聲，說有另外的人來調查了，沒想到就是你──微積分，你一點也不讓人起疑，你是這麼和善，我知道你現在有巨大的危險，也很擔心你。如果在兩年前，我會阻止你調查，因為我太愛這樣的組織與生活了，一個夢的工廠，夢的世界，但是後來我升職後，一切就全變了樣。我站的更高了，看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原來是這麼不堪，我甚至不敢跟身邊的人透露自己的道德意識在作祟，有點做不下去了，這四年，我幾乎都在陽明山的一個秘密基地，基地很大，裡頭有完整的片庫區，我拍了四年的片，最後兩年才知道為什麼要拍，頭兩年我都拿攝影機，根據腳本拍，跑到市區街頭或山腳下，拍一些景色或是人物跟拍，特定的人物與景物會有導演跟我們交代。藝術技巧與取鏡好壞，他們也不是很在乎，我覺得很奇怪，從來也沒看過自己完整的作品，應該都被剪接的亂七八糟吧！天曉得這些無聊事會有這麼優渥的組織待遇，也需要這麼神秘？這是我當時的想法。後來，兩年後我知道了，他們開始叫我當導演，我必須開始負責寫腳本，腳本都是驚悚恐怖的類型，這些片子都會透過雷射光，發送光能，轉換成視覺影像投入人的腦神經當中，然後在人們睡覺時，反覆播送，折磨死或恐嚇特定的人，他們用這種方式折磨過好多人，都是國際級的重量人物，一些能撼動國際輿論的人物，還有一些軍事將領級人物，這個組織做的事完全不用負責，因為有不在場証明。透過衛星導航傳送雷射視覺光能，能這樣折磨一個人的腦袋至死，更離譜的是，在一些重要的政治談判場合或是法庭審判，能用這些原理，傳送聲音與影像，讓當事人以為是自己的想法，用這種方式控制一個人心智，扭轉改變一些事件的結果，他們不會知道他們的心智能力與判斷已經受到我們的誘導，這就是我在做的事，我拍的片，我傳送的影像與聲音，都是這些東西，我曾經害過三個人跳樓自殺，他們都被這個活活折磨死，沒有人知道他們自殺真正原因，我知道我手上的攝影機就是殺人武器，我筆下的腳本的每一行字都是血淋淋的污漬，我不知道這些人為何該死，組織不會告訴我答案，只是我做到這一步之後，整個人就渾身不安，每天都像在坐牢一樣，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死亡這回事，在這個組織裡頭成了某種程度的家常便飯，大家沒有罪惡感，因為沒有在現場拿刀殺人，但是我有罪惡感。他們覺得不管做好做壞，反正都是享樂、工作，然後睡一覺離開人世間，所以我的罪惡感對他們而言根本無從理解。我的專長就是幻想可怕的虛擬情境與故事橋段，這對他們來說，是我最大利用價值，我寫的腳本在短短一個月就逼死了三個人。我是殺手，我是兇手，但是我去警察局自首會被當成是一場笑話，包括我現在所說的事情。這不只是國家組織，還是跨國的組織，經濟支援我不清楚，聽說跟中東有關，聽說這個偉大的夢工廠殺人機器是一個中東醫生發明的。唯一知道有反對的聲浪，就只是你──微積分，因為你是中立的在臥底調查，我不知道你身後有多大的資源保護支援你，但我知道我身陷的這個組織權力好大，卻看不見，國際的地下組織都在查找與拉攏，他們是想要吸收我們，而不是革除，這才是最困難的局面，你可以想像這個東西一旦在國際各秘密組織中普遍起來，會呈現什麼樣的景象嗎？我不敢想，但是我只知道自己已經做太多了，逼死過三個人，扭轉過五場談判結果，我在拍夢，我在作夢，幫別人做夢，誘導別人怎麼思考，我在殺人、控制別人的心智，我好痛苦，希望不只是我的部份結束，包括這整個機器都要結束。先說到這裡，我是趁工作時候偷錄的，這個私人時間也是我用四年的辛勤工作賺來的一點對長官的信任。希望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後記：

1.微積分仍流竄在國際間，身分多次轉換，狀況不明，身後的人物與團體依舊不詳。
2.Kevin在和Amy回到陽明山基地後第三天，工作期間偷了安樂室鑰匙，自行進入，進行安樂死，自殺身亡成功。
3.Monica出院後一星期內，搬回南部重新找工作，一年後嫁給南部一個經商人士，育有二子，享年七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