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森整個早上都在和他負責督導的同事開會,一起討論了一些正在進行的案子。接近中午時,愛琵送了一杯咖啡來給他,另外還附加芝麻蝴蝶圈麵包和乳酪醬。
愛琵是他多年來的秘書。她是加州人,之所以願意追隨他來紐約工作,是因為他們相處得很好。她年紀不算輕了,但依然小姑獨處,對工作非常投入,納森對她百分之百信任,經常很放心地把重要任務託付給她。必須說愛琵的工作表現也很讓人刮目相看,她很能跟得上老闆訂定的工作步調——甚至還有辦法加快步調——儘管她常常必須為此偷偷猛灌新鮮果汁、維他命和咖啡。
由於納森接下來沒有約會,他藉此空檔鬆開領帶,胸口到現在依然隱隱作痛。他按摩了一下太陽穴,用冷水稍微沖了個臉。
別再想瑪蘿依了。
「納森?」
愛琵沒敲門就進來,只有他們兩人在場時,她通常都不敲門。她簡述完他今天接下來的行程後說:「今天早上有個艾熙禮‧喬登的朋友打電話來,很急著要跟你約見面,他說他叫蓋瑞‧古德瑞奇……」
「古德瑞奇?沒聽說過。」
「他好像是他的兒時朋友,是個頗有名氣的醫生。」
「他有說有什麼事嗎?」他皺著眉頭問。
「不知道,他沒特別說什麼,只說,除了喬登之外,你是最棒的。」
確實如此。我從入行到現在,從沒輸過任何一場官司,一場也沒有。
「麻煩幫我撥個電話給艾熙禮好嗎?」
「他一個鐘頭前去巴爾的摩了,你還記得吧?凱爾的那個案子……」
「喔,對,是呀……這位古德瑞奇幾點要來?」
「我跟他約下午五點。」
她出了辦公室,又從門縫探頭進來。
「我猜搞不好是醫療糾紛之類的。」她揣測說。
「搞不好。」他一面同意,一面埋頭看文件。「如果是的話,我們就打發他到五樓去。」
古德瑞奇不到五點鐘就到了。愛琵沒讓他多等,直接把他帶進辦公室來。
這個人長得孔武有力,身材高大而魁梧。他筆挺無瑕的長大衣和黑灰色的西裝,更凸顯了他高壯的體格。他以自信的步伐走進來,四平八穩地站在辦公室中央,摔角選手般的體魄,使他格外顯眼。
他手一揮,抖了抖大衣,然後遞給愛琵。他用手指撥了撥一頭刻意梳理過的銀灰色蓬鬆頭髮——他應該已經有六十多歲了,但一點也不顯老態——然後緩緩摸了摸下巴的短鬍鬚,並將銳利的目光射入納森的眼裡。
納森與古德瑞奇的目光一交會,納森就感到渾身不對勁。很奇怪,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且有那麼一瞬間,他的思緒也變得一片混亂。
「戴拉米寇先生,你還好嗎?」
媽的,我是怎麼搞的?
「還好,還好……只是一時暈眩。」納森回過神來答說。「大概是最近太勞累……」
古德瑞奇看起來不太相信。
「我是醫生,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樂意幫你檢查一下。」他以宏亮的嗓音提議。
納森勉強擠出笑容。
「謝謝,沒事。」
「真的?」
「真的。」
古德瑞奇沒等別人邀請,就逕自安坐在真皮辦公椅上,仔細打量起辦公室內的擺設。四周牆壁的書架上擺著一排排古老書籍,辦公室的中央矗立著辦公桌,旁邊有一張胡桃原木的會議桌,和一張別緻的小沙發,整體呈現出一種奢華的風格。
「所以,古德瑞奇醫師,請問你有何指教?」沉默片刻後,納森問。
醫生翹起二郎腿,身體在沙發上輕輕搖晃了一下才回答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指教,納森……我可以直呼你納森吧?」
他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像在告知,而不是疑問。
納森也不是省油的燈:「你是為了專業上的業務來找我的,不是嗎?我們事務所也有提供服務給被病人控訴的醫生……」
「幸好我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古德瑞奇打斷說。「我若多喝了兩杯,就會盡量避免上手術臺。萬一原本是左腿有毛病,卻把右腿鋸掉了,豈不是很可惜嗎?」
納森勉強擠出笑容。
「那麼古德瑞奇醫師,請問你有什麼問題?」
「關於問題嘛,我身上是多了幾斤肉,不過……」
「……這恐怕並不屬於律師的服務範圍,相信你也同意。」
「沒錯。」
這傢伙在耍我。
雖然辦公室裡的氣氛不算緊張,卻彌漫著一片沉重的沉默。納森並不是個容易自亂陣腳的人。他的專業素養把他鍛鍊成一個很厲害的談判高手,別人從言語上很難說得過他。
他直盯著對方看。他以前到底在哪裡見過這個又高又寬的額頭、強而有力的下顎,和這對靠近的濃密眉毛?古德瑞奇的雙眼中沒有任何敵意可言,但納森心裡仍備感威脅。
「你想要喝點什麼嗎?」他以盡量平靜的音調問。
「非常樂意,方便的話,我想要一杯聖沛黎洛氣泡水。」
「我們這裡應該有。」他一面說,一面拿起電話指示愛琵。
等待飲料送來的同時,古德瑞奇從沙發上站起來,好奇地瀏覽書架上的書籍。
是啦,你最好把這裡當成你自己家一樣,納森不悅地想。
這位醫生回到沙發後,仔細端詳了擺在他面前辦公桌上的紙鎮,那是一隻銀天鵝。
「這種東西簡直可以拿來殺人。」他掂量著它說。
「沒錯。」納森僵著笑容說。
「古代克爾特文的文章裡常常提到天鵝。」古德瑞奇彷彿在自言自語。
「你對克爾特文化也有興趣?」
「我母親祖籍愛爾蘭。」
「我太太的祖籍也是。」
「你是說你的前妻吧!」
納森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是艾熙禮告訴我你離婚了。」古德瑞奇一面平靜地解釋,一面讓自己在舒服的沙發辦公椅上轉來轉去。
你活該把自己的事告訴那個王八蛋。
「克爾特古文裡說,」古德瑞奇繼續說,「另一個世界的人常化身為天鵝來到凡間。」
「很詩意,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
這時愛琵用托盤端著一只玻璃瓶和兩大杯氣泡水走進辦公室。
醫生把紙鎮放回桌上,緩緩把杯裡的東西喝得一滴也不剩,彷彿對他來說,每個小氣泡都是享受。
「你受傷了?」他一面問,一面指了指納森左手上的傷痕。
納森聳了聳肩。「這沒什麼,晨跑時勾到鐵絲網而已。」
古德瑞奇把杯子放下,以一種教授般的口吻說:「就在你現在說話的當下,你皮膚上有上百個細胞正在重組。一個細胞死了,另一個細胞就分裂取代它,這就是所謂的皮膚體內平衡作用。」
「多謝告知。」
「同樣地,你每天也有許多腦細胞死亡,而自從你二十歲起……」
「我想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吧。」
「沒錯,這就是交替不息的誕生與毀滅。」
這傢伙有毛病。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因為死亡無所不在。每個人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承受著兩股對立力量的拉扯:生的力量和死的力量。」
─ 本文摘自紀優.穆索《然後呢…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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