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主題:垂死之家的生活 第十
七天
九月十日 星期日
星期日,早上七點,還沒有志工到垂死之家。忙著分送白煮蛋、麵包和奶茶,只能讓四十九號和四十二號老人們自己吃了。
匆忙的清洗著盤子,接著是還要幫病友們洗澡。胖雇工今天沒來,臉色不太好看的瘦雇工點名要我和他搬送病人。
我,還是我。又是我。
瘦雇工的動作在我眼中看來粗魯,有些老人的關節很僵,這樣拉一定很難受,我按耐的情緒不對他發作,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日本志工抵達,於是央請他幫我搬。
印度當地的年輕人也到了,不過他們的任務只有清洗衣服而已。
洗澡的時候,一個病友指著衣服,說他要衣服。貝提和我拿了一件鮮豔,只有在彌撒時穿的黃綠橙條子的衣服給他。
他的床號是七號。在我眼中,他被我稱作長得像是小精靈的七號。他老是在一早,就會搖頭晃腦,撩起褲管指著他右邊的大腿。意思是他想要抹潤膚油。
他歪著頭又開始喃喃。
八點左右,台灣來的志工團,除了原本的六個,一口氣又來了十幾個,加上其他的外籍志工,家裡一下熱鬧了起來,洗衣服不缺人,晾衣服不缺人,樣樣不缺人,只怕有人沒事作。
時間到了彌撒開始前,七號小精靈,套著紅藍橫條的棉上衣,穿著病人的綠長褲,坐在自己的病床邊。
「唷,到哪裡找來這麼不一樣的衣服。」我心想,看了看旁邊的西裝褲,原來他要走了。
「你要走了嗎?」我問。
當然,他沒有回答,只是指著自己身上的褲子,又拿起咖啡色的西裝褲,歪著頭喃喃的說話。
旁邊的病人說,褲子,換褲子。
我幫他脫下褲子,沒有內褲,只好直接套上咖啡色西裝褲。我目測西裝褲太大,所以幫他先把衣服塞進褲子裡,結果還是大了快一半的腰圍。
「不行,這樣怎麼穿。」
我找到修女,對她說,「七號要離開嗎?」話還沒說完,正忙著在弄病人針劑的修女說,「他自己想要走的,讓他走。」
「可是褲子太大了。有沒有皮帶,或是繩子?」我說。
「看看櫃子下面,應該有紗布。」我拿了一捲彈性紗布,回到七號病床,要七號病人站起來,他仍是喃喃的不知道再說些什麼。我把紗布穿過褲腰上每個皮帶孔,長度剛好,我打了一個蝴蝶結,再幫他把褲管往上折了一折。我盤算著,要不要拖鞋給他,但是給了的話,我等等該怎麼回去。
「好,勉強算是可以了。」我心想。
「你真的要走嗎?」我問。他站著,說話聲音很小。
「來,走吧,我送你出去。」只見他坐了下來,拇指用力的摳著食指,一直前後搖晃著身體。
「JUSES。大門外面的那個世界,你該怎麼面對啊。」我真希望他把衣服全部脫下來,換回病人的衣服。
我在他的旁邊坐下,「嘿,你真的想走的話,出去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走的話,下午我可以幫你擦潤膚油。」他肯定是聽不懂中文,但是他抓著我的手臂,頭靠在我肩膀上喃喃的搖來搖去,身體一接觸,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從眼眶裡搖了出來。
我試著吐氣,然後深呼吸,屢屢有用的,不過這次沒有用了。
能進垂死之家,是多幸運的事啊,傻瓜。
雖然,能走出垂死之家,也是幸運的事。
我不應該哭的,但是還是哭了。
修女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Brother,讓他走。」我從病床起身回到走道上,咬著嘴唇,看著修女要他起身。
他站了起來,走到前廳,我本來想跟過去,但是修女攔住我,跟我說,「不要跟著他,讓他走。」
她可能看我不捨,還找了事給我做,要我幫旁邊那個身體和之前四十八號盲眼老人一樣僵硬的老人,伸展他的腳。
我點點頭,看著七號病人帶著無助的表情,站在因週日彌撒而聚集的修女和初學修女們中間,我低下頭,慢慢幫老人把腳伸直,但要再彎起來,卻是再也不能了。
七號小精靈還站在原地發呆,我繞到後堂,穿過洗衣場,到陽台上去抽煙。
我特別避開面向大門的陽台,選了不會看到他離開的另一邊。
大太陽底下的街道,和每一天一樣,塞滿了各種車,拼命按著喇叭。穿著鮮豔沙麗,頭髮點紅顏色的婦人,穿著白衣看來沒什麼學問的婆羅門,整天轉著把手,把甘蔗折了又折,塞進齒輪裡的小販,荷槍實彈巡邏的警察。吃著腐臭垃圾的烏鴉,懶洋洋的狗,和隨處可見的大便。
天可憐見。
旁人的自由意志,竟讓我如此痛苦。
真是難過。
眼淚就這麼又掉了下來。
「嘿,小眼睛,」要命,竟有人在這個時候叫我,「你在哭喔?」
「哈哈,是啊。」我說。
一個剛來的女志工拿了張衛生紙給我,接著她說今天也很難過,因為昨天她幫忙洗澡的病人今天早上走了。說著說著,她的眼淚開始掉了下來。
「別哭了,都會經歷到的。」我說。
看著她哭。我突然不哭了。
我想起了已經過世的四十八號的盲眼老人,而我現在面對的,是另一種難過。
直到彌撒開始,我都沒敢再下樓,怕看到穿著便服的七號小精靈仍在猶豫,也怕看不到他。
彌撒時,我習慣坐在距離最遠的階梯上,一來涼爽,看著德蕾沙修女的相片
Works of love are works of Peace
每次彌撒,我都會找時間坐在這裡,聽著修女們唱歌,然後望著這段話發呆。
走出這裡的,斷了腿的十五號,不知道回到巴基斯坦了沒?
手應該已經被截肢的十四號,復原的順利嗎?
穿著便服離開這裡,在門口摔倒在地上的二十號呢?
七號呢?他是不是乖乖的坐在病床前,聽著那些他聽不懂得祭禱詞?
生離是掛念,死別是懷念。
比較起來,帶有希望意味的生離,似乎更多點痛苦。
彌撒結束後,我端著餐盤,經過七號的病床的時候,病床已經空了,我走出門外張望了一下,沒有看到他,我索性在靠門邊的三十二號老人身旁坐下,清了清眼屎,握著他的手,跟他講話。
沒想到總是不吃飯的他,他點點頭,竟然願意吃飯了。
我還以為我搞錯了。
只見他張大了口,吃飯。他不要不吃肉,不吃馬鈴薯,只要咖哩醬配飯,他吃了一口,咳起嗽來。我用湯匙餵他喝了口水,抹抹他乾燥的嘴唇。然後,他願意吃肉,再來也願意吃馬鈴薯,還吃了兩塊甜點。
非常好,竟然吃完了。我摸摸他的頭和耳朵,拍拍他的臉。「很好。你一定會好起來的。」不需要禱告。我相信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想為七號病人禱告,希望他能夠逢凶化吉,一切順利。
會不會其實七號有著家人,赤貧的家人們正等著他回家呢?
如果是,那我想為那些流落在外,無家可歸,正在獨自面對著苦難的人禱告。
第十七天,夜裡,難得失眠。
我實在想睡著,因為明天還需要精力充沛的面對,但我在腦子裡卻充滿各種畫面。
七號病人和二十號病人穿著便服的樣子。
垂死之家的屋頂上鋪滿衣服的樣子。
志工們席地而坐吃著茶點的樣子。
第一天在MOTHER HOUSE修女給我牌子,對我說天主保佑的樣子。
街上放風箏的孩子,太多太多的樣子都揮之不去。
還沒要離開,卻想著這些事情,我知道我會如預定般的離開的。
我突然有點想吃鹽酥雞。
如果,四十九號病人,吃到鹽酥雞,應該會很開心吧?
我從床上起身,打開台灣志工送我的花生夾心餅乾吃了起來。真是好吃。可惜被我吃光了,不然明天可以帶去偷偷給他和四十七號病人吃。雖然服務規章裡有交代,愛是不分彼此的,不該私下給病人東西,免得讓其他病人嫉妒,但是我真的還沒有那麼偉大的情操。
該放的總是得放下。
就算離開了,我想我一定會再回來的。
為了什麼呢?
再回來的時候,病人應該都不認識了,放風箏的孩子我根本也沒認識過。
為了鋪在屋頂上的衣服而回來吧?
為了一種簡單而純粹的東西而回來。
不只如此,我還要把這種東西帶回去。
這麼簡單純粹的東西,台灣怎麼沒有呢?
有吧,只是我從來沒去注意過而已。
我取了一顆種子,帶回自己的地方,傳遞給更多的人。
或者乾脆讓我變成一顆種子,回到自己的地方,努力的發芽成長,幫助更多的人,也幫助了自己。
愛,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還沒走,就想著未來的事,實在太不實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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