錨索一鬆,旋即往上彈,海水四濺,一滴滴打在女人裸露的臂膀上。水一下就乾了,天空無雲,豔陽普照,她發現皮膚上黏了一層錯落有致的海鹽結晶,恍若鑽石紋身。艾麗希絲是這艘破爛小船上唯一的乘客。小船轟轟駛離碼頭,往荒涼的無人島前進,她身子哆嗦,想起在她之前渡海而來的男男女女。
史賓納隆加島。她反覆唸著,一串字橄欖石一般在舌頭上翻來滾去。小島就在他們正前方。船漸漸逼近面海的威尼斯大碉堡,她感覺到小島的過往在牽引她,也震懾於它現在依舊代表的意義。她心想這裡也許歷史尚有餘溫,還沒變成一盤冷灰,島上居民也還真實存在,尚未走入神話。那會跟她這幾個禮拜、幾個月甚至幾年來看過的古堡遺跡多麼不同啊。
艾麗希絲本來也可以留在諾塞斯,爬上那裡的遺跡,從那些斷垣殘壁遙想四千多年前曾經在那裡活過的生命。但最近她開始覺得那些過往太遙遠,超出她所能想像甚至關心的範圍。雖然她大學唸的是考古,現在又在博物館工作,但她對考古越來越提不起勁了。她父親馬可斯‧費爾丁是個學者,對自己的研究滿懷熱情;從小到大艾麗希絲都單純天真地以為自己會亦步亦趨,跟隨爸爸風塵僕僕的腳步前行。對爸爸這樣的人來說,所有古文明都動人心魄,沒什麼遙不遙遠的問題;但對今年二十五歲的艾麗希絲來說,她前不久才在路上看到的小公牛,比傳說中克里特迷宮的人身牛頭怪物要真實得多,也切身多了。
不過,此時此刻生涯規劃不是她生活中最火燒眉毛的事,更迫切的是她跟艾德的關係。這次度假,沐浴在希臘小島夏末的連日暖陽下,她無時不覺得曾經山盟海誓的愛情已經出現裂痕。兩人的愛苗在自成小宇宙的單純學院裡抽芽開花,出了社會卻逐漸枯萎,三年來好比病懨懨的插枝從溫室移植到花園,適應不良,奄奄一息。
艾德長相俊俏。這不是個人看法,而是事實。但長得帥有時跟其他事一樣令她生氣,而且她敢說就因為長得帥,艾德才那麼目中無人、自以為是,讓她看了就有氣。兩個人會互相吸引,有點像是互補心理。艾麗希絲膚色白,黑髮黑眼,艾德則是金髮藍眼,很像亞利安人。不過,她覺得自己不拘小節的本性處處得遷就艾德對紀律和秩序的要求,偶爾想跟著感覺走也怕惹他生氣;她很清楚這不是自己想要的關係。
艾德的許多優點,至少是一般人視為傲人條件的優點,都越來越教她受不了。第一就是超有自信。艾德對未來的事,甚至打從出生就在未來等著他的事,好像都瞭如指掌、充滿把握,怪不得他自信滿滿。他在法律事務所找到一個鐵飯碗,可以想見的美好前程,還有想必坐落在黃金地段的住家都在前方對他招手。相反地,艾麗希絲唯一肯定的是,她跟艾德越來越處不來。假期一天天過去,她思考未來的時間越來越多,但艾德都不在她對未來的想像之內。他們甚至連居家生活都不合,擠牙膏老是擠不同邊,不過挨罵的總是她。艾德對她的要求其實反映了他的生活態度,而艾麗希絲只覺得他需要的井然有序壓得人喘不過氣。她也想把他的潔癖視為優點,但看他悶聲不響在心裡嘀咕她生活邋裡邋遢就討厭。她常常因此想起爸爸幽暗雜亂的書房多麼令她舒服自在,而爸媽的臥房裡,媽媽指定的白牆和一塵不染的地板桌面都令她不由得打顫。
艾德是天之驕子,做什麼都無往不利,不費吹灰之力就打入上流階級,年復一年輕鬆摘下運動冠軍。像他這樣無可挑剔的模範生哪天要是夢碎,一定很受傷。艾德從小就相信世界是他的保護殼,但艾麗希絲越來越受不了被悶在殼裡。雖然該如何抉擇再清楚不過,但她真能放棄自由,跟艾德一起生活嗎?蹲尾區租來的寒酸公寓和肯色頓的優雅小套房,她會笨到拒絕後者嗎?艾德希望她秋天搬過去跟他住,但有些問題她不得不問自己:兩人若不打算結婚,又何必同居?無論發生什麼事她都希望跟艾德共組家庭、生兒育女嗎?這些問題在她腦中盤據好幾個禮拜,甚至好幾個月,她遲早得鼓起勇氣解決。這次假期,艾德興匆匆說著、規劃著、盤算著他們的未來,好像沒發現她的話一天比一天少。
這次旅行跟她學生時代到希臘一島那次有天壤之別。那次她和朋友都無牽無掛,要怎麼消磨暖烘烘、慢悠悠的一天全看心情,要去哪家酒吧、到哪座沙灘曬太陽、在哪座島待多久,全憑擲二十元的德拉克馬決定。真不敢相信生命曾經這麼無憂無慮。而這趟旅行卻盡是摩擦、爭執和自我質疑,但這些在她踏上克里特島、重新發現自己之前早就越演越烈。
我都二十五了,對未來怎麼還是這麼迷惘?打包行李時她曾經自問。我在不屬於我的公寓裡,準備放下工作,跟一個我其實不在乎的男人去度假。我是怎麼了?
她母親蘇菲亞在她這個年紀早已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孩子。她為什麼年紀輕輕就這麼成熟?怎麼能在艾麗希絲覺得自己還是孩子的年紀就安定下來?如果能知道媽媽怎麼面對生命,說不定她就會知道該怎麼選擇。
但蘇菲亞絕口不提過去,多年來隱私已經成了她和女兒之間的隔閡。艾麗希絲覺得好諷刺,這個鼓勵挖掘、探索過往的家庭,竟然不准她深入瞭解自己的家族歷史。懷疑媽媽有事瞞著子女的感覺,在艾麗希絲的心裡造成陰影。看來蘇菲亞‧費爾丁不只將過去深埋,還往上面用力跺腳,湮滅線索。
─ 本文摘自維多莉亞‧希絲洛普《孤島戀人》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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