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店
1
果然醉了。本來以為不會喝醉而一杯接一杯地喝,看來下肚的酒比預料的更多。
剛走出酒店,織田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聽指揮。他踏穩差點絆倒的雙足,深深吐出一口帶著酒味的氣息。站在附近林蔭樹前,拉下長褲拉鏈。雖然是夜晚,畢竟還有行人。自左方走來的年輕情侶慌忙改變方向。織田微微皺著眉頭,取出完全鬆軟的那話兒。尿多得令人驚訝。
熱氣爽快地上升。是不冷不熱帶著酒味的熱氣。拉上拉鏈,織田找尋應該在附近的另外兩個酒友。卻找不到他們的影子。織田搖搖晃晃地打算去找酒友,又停止腳步。他想,其他兩個酒友──井澤和山室或許是故意消失。
「他們甩開我了……」織田喃喃自語。
他心裡有數。因為直至剛才為止,他對兩人發酒瘋發得相當煩人。井澤和山室都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是往昔曾立志當畫家的夥伴。三人久違地聚在一起,久違地一起喝酒。井澤和山室都是中堅企業員工。兩人處於底下已有幾個可以稱之為部下的立場。既然已是逾三望四的年齡,這當然不足為奇。只有織田一人仍在畫畫。但他不是畫油畫,而是插圖。雖然很想畫油畫,只是若要把油畫當飯吃並非易事。雜誌的小插圖工作比較多,只要勤快一點,插圖的賺頭不少。於是拖拖拉拉地直至現在。如今他已明白自己缺乏才華。
五年前,當時跟他同居的同齡女子懷孕了,織田只得同她結婚。目前是兩個孩子的爸爸。
都已經將近四十歲的人了,多少可以看清自己的人生射程距離。看清往後自己到底能做些什麼,又不能做些什麼──他一直以為還可以做些什麼事,豈知不知不覺中竟到了這個年齡。學生時代凡事都比織田傲睨一切的井澤和山室,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可親的中年男人,捧著與年齡相稱的大腹便便的肚子跟織田一起喝酒。而且兩人看上去風度翩翩。
織田感覺好像只有自己被甩在後頭。有點上當的感覺。是苦澀的感覺。那種感覺在今天的酒席上暴露無遺。
「你們怎麼了?不再畫了?」織田問兩人。
兩人臉上只是露出苦笑。
「沒心再畫了。」井澤這樣說。
山室嘴邊微微浮出自嘲笑容,邊喝酒邊說:「偶爾還在畫。」
「還在畫?」
「是那種把畫當興趣的業餘畫家……」
山室微笑著,講述最近在自家附近租了個小畫廊舉辦個展的事。井澤的表情顯然已知道此事。
一股火辣感覺湧至織田喉嚨。那感覺令心情逐漸起了毛刺,彷彿有種陰暗黏液性質的東西纏住了感情。「為什麼不通知我?」
「不配給專家看啊。」山室避開織田的視線,在杯子倒滿威士忌。
「你這樣不是太見外了?」織田邊說邊灌下酒。
他對自己還無法放棄油畫這事感到慚愧。
之後一個多鐘頭幾乎都是織田在講話。講的全是因工作性質而認識的名人或工作八卦,乍聽之下內容很浮華。井澤聽得不耐煩,起身說要換個地方喝。結果走出那家酒店後,織田在撒尿時,井澤和山室竟消失蹤影。──果然故意避開我。織田以帶著醉意的大腦反芻剛才的事。
兩人肯定是事先串通好而消失的。織田搖晃著通紅的臉跨開腳步。他雙眼充血。獨自一人走著走著,醉意急速發作起來。霓虹燈和燈光在眼角閃爍明滅。他毫無目的地往前走,似乎穿過幾次紅綠燈。
他全身充滿著沉重的醉意和難受。待他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大廈與大廈間的巷弄內吐得很厲害。好久沒嘔吐了。
那種痛苦伴隨著奇妙的陶醉感。織田想──最好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很落魄的樣子。他把頭貼在大廈牆壁上吐了好幾次。沒東西可吐時,就用指頭伸進喉嚨繼續催吐。巷子盡頭的馬路斷斷續續橫穿過汽車車頭燈和紅色尾燈以及行人。卻沒人關心織田。這令織田更加氣憤。他搖晃著頭。
心想,眼下的自己簡直跟個打算躺在床上盡情哭得慘兮兮,直至母親來哄他的孩子似地。
──看來我似乎有點神志不清了。他真希望至此為止的事都是夢境,希望有人來抱起他,然後發現自己仍是個躺在母親懷中的孩子。已經沒東西可吐了。總算感覺稍微舒服一點。織田用手帕擦擦嘴,再抬起臉。他看到一樣東西。是塊招牌。
只有那塊招牌在朦朧醉眼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塊招牌垂掛在織田左方頭上突出的鐵棒上,是木板招牌。一旁牆壁有個映照招牌的燈光,橘紅色亮光中浮出文字。看得出文字是「緣綺堂」三個字。陳舊木板上用毛筆橫寫的黑色文字上,另外寫著字體稍小的「古董」二字。字體很美。似乎是塊古董店招牌。
左側大廈牆壁有個剛才沒注意到的入口。織田探看了一下,樓梯往地下延伸。鐵門沒關,燈光也亮著,似乎還在營業。這麼晚的時間還在營業的古董店很罕見。
織田對古董並不特別感興趣。但曾經逛過幾次青山那一帶的古董店。
只是逛過的那幾家,說是古董店,不如說是比較接近古美術品店。有次在某家發現個非常中意的罈子,看了價格嚇了一跳。因為比他預料的多了一位數。
再看到擱在一旁顏色不怎麼合口味的盤子價格時,更是目瞪口呆。那價格比罈子又多了一位數。
那時織田想,雖然自己不討厭觀賞罈子或盤子,但自己跟這世界無緣。
他比較喜歡更接近舊貨店,蘸著生活味的古玩店。
不過,也僅是喜歡而已,他不是很清楚古董店到底營業到幾點。但在這時刻還在營業的古董店確實有點怪。織田被吸引地站在樓梯上。內心有種痛楚的感覺。因為他看到那塊招牌時,突然湧起一股喘不過氣來的懷舊感和好奇。沉澱在樓梯下的昏暗具有一股誘人的溫暖。織田的呼吸有點粗重,並非完全基於醉意。不知不覺中,他在樓梯上跨出踉蹌的一步。
彷彿是個剛學會喝酒的學生。織田想,或許自己果真老了。痙攣的胃往上推,溫溫酸酸的東西自喉嚨往外掉落。痛苦壓榨著織田的肉體,令他眼角滲出眼淚。
─ 本文摘自夢枕獏《奇夢錄──夢枕獏奇幻傑作選》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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