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我們就Bye了》
Then We Came to the End
導讀:粉紅色便條紙的憂鬱 編輯室
在上班的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那個「我」(I),可以變成「我們」(We),可以融入辦公室的群體。網路最近流傳一個今非昔比的漫畫,裡面最經典的畫面莫過於這兩個:(昔)以前和公司嗆聲,被大家當作是英雄╱(今)現在和公司嗆聲,會遭親友唾棄;(昔)以前加班,會感覺是種悲哀╱(今)現在加班,大家會說這是種幸福。
以前不爽會站起來說「老子╱老娘不幹了」的上班族,現在就算有各種有形無形的壓力,也會默默承受,偶爾搞搞團購自娛娛人,然後繼續過著苦悶的日子,做著無聊的工作,跟討厭的人共度每週的五天。
《然後,我們就Bye了》講的就是此刻的上班族可能會遭遇到的事情。故事發生在二十一世紀初,經濟泡沫化讓一家芝加哥的廣告公司也遭殃了。客戶全跑了,案子沒得接,上層把員工當人肉沙包,接連扔棄,裁員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事先完全沒有預警。在裁員風暴中,這家廣告公司卻接到一個神秘客戶的委託案,要為公益機構製作一個廣告,神秘客戶自稱是某乳癌防制機構的人,但在網路上卻完全查不到這個機構的來歷。客戶的要求難如登天:廣告要讓得乳癌的人覺得乳癌很好笑。
故事開始不久,讀者就會認識漢克‧尼瑞這個角色,在這家廣告公司裡,他是文案撰稿員,私底下正在寫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漢克告訴其他同事說,他想要寫一本「渺小又憤怒」、以「工作」為主題的書。
同事立刻毒舌四起,「誰會無聊到買一本『渺小又憤怒』的書?」他們勸漢克,不如寫一本娛樂消遣的小說算了。但漢克認為:「我們每個人大半輩子都在工作,我覺得這個現象很有趣。」
「工作」這個主題,其實在當代經典文學作品裡面一直是個重要的課題。本書作者約書雅‧費瑞斯很喜歡約瑟夫‧海勒(也就是《第二十二條軍規》作者)的第二部小說《出了毛病》(Something
Happened),該書用荒謬的手法和離奇的故事結局形成強烈的對比,映照出白領階級的矛盾:追求的是安全感,哀嘆的是環境快速變遷、朋友凋零變換、人世虛空無常。
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背景雖是上個世紀前半葉,但當中的職場生活,到今天一定還可以在全球各大都市的辦公室裡看見。書中人物尼克到東岸的金融市場去上班。「我大半的時間都在工作,」尼克在書中這樣說。而且,他還告訴讀者,他好累,有時看著股市資訊,「就在旋轉椅上睡著了。」
約書雅在本書中採用的敘事者「我們」,則是更真實傳達工作場所的特色。雖然這種特別的敘事方式,在《中性》傑佛瑞.尤金尼德斯的《處女自殺》(The
Virgin Suicides)一書中已經用過,但在《然後,我們就Bye了》裡,「我們」這個第一人稱複數的口吻,卻帶有挖苦嘲弄、散佈謠言和集體焦慮的味道。
「我們」的語氣,非常能傳達公司裡的集體氛圍,對上班族來說,「我們」是一個非常熟悉的語句,因為每個人都是公司裡的小小螺絲釘,每天都有開不完的會議。等到經濟不景氣,公司開始裁員了,「我們」就會漸漸減少……
但「我們」知道的事又非常多,是重要的八卦消息來源。「我們」在廣告公司上班,每天接收最多的就是各種的訊息,一旦訊息斷絕(要裁多少?裁誰?何時?),「我們」就會陷入瘋狂的焦慮與偏執中。
作者在這裡對於偏執狂的描寫簡直令人嘆為觀止,例如書中的人物赫然發現,原來公司總管理處有登錄哪張辦公室椅子屬於哪個人,於是開始擔心自己會因為亂換椅子而被開除,因為自己目前坐的椅子是從其他被裁員的員工那裡拿來的,原來的椅子比較不好坐。但這些椅子已經轉過好幾手了,沒人曉得自己的椅子到底原來屬於誰。「椅子」這個物品變成一種象徵,代表著職場上大家熱切追求,或極端厭惡的事情。椅子同時是一種囚禁人的監牢(偷換椅子的人終日惶惶不安怕被發現),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徵,是一種可以被悍然奪取的東西(老鳥硬搶菜鳥的椅子),也是一種回報,一種王位,一種生命維持器。「椅子」更提醒了員工,原來所謂「自己的辦公室」其實並不屬於自己。
此時,職場生活中反映的已是荒謬二字,只剩下書中所描寫的,對辦公室提供免費的貝果產生「巴夫洛夫」式的本能生理反應,或者用剩下一點點的勇氣搞點小奸小惡報復公司(被開除的員工潛回公司偷拆椅子仍到湖裡),或者想辦法搞笑自娛娛人(有個傢伙一天突然決定,自己講的每句話都要套用電影《教父》的台詞,因為其他人不會特別注意到,就算發現了也會基於禮貌而不戳破)。
另一個突顯出強烈荒謬之處的,就是書中敘述高階主管琳恩開刀前一晚的章節,這也是全書中唯一沒有出現「我們」的地方。平常在職場上的冷靜、幹練的琳恩,突然變成了一個孤單、不知所措、充滿恐懼又對人生絕望的女孩,最後居然半夜回到辦公室熟悉的環境裡,繼續工作到天明,做一件沒有收入的公益廣告案,然後才覺得心安。「這麼多的工作,她哪來的時間可以浪費。她在辦公桌前坐下來。來這裡是對的,在這裡可以沉思。」
作者自言,有了這一章,整本書才沒有淪為純粹搞笑的作品。而且,這一章是全書最悲傷的地方之一,與其他的段落一樣,在在提醒讀者人生的荒謬。在沙特的劇本《禁閉》中,提到煉獄就是人和人擠得太近,但有多少時候,我們也會像琳恩一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竟然巴不得自己能夠擠回人群之中,鑽回煉獄裡面。
但不論如何,畢竟工作還是書中人物「我們」賴以度日的藉口,雖然工作的內容只剩下捉弄樓下的公司保全人員,或者是一個人單獨在辦公桌子上吃水煮蛋的悲哀場面。工作變成一種形式的失憶,區分著「鐘錶上的時間」與「屬於我們自己的清醒時間」。「關於公司的人事物,」書中說:「我們和金魚一樣沒記性,我們常常連三小時前的事情也記不得。我們每晚回家短暫休息之後,隔天再回到辦公室,記憶一天天丟失……。」
荒謬感加上帶點黑色幽默,讀者讀到最後,看到書中人物被裁後繼續過著自己的日子,重建自己的生活,但非常懷念以前那家無名公司裡的生活,那種無聊的工作,那種憤怒的情緒,那些和多少令人厭惡的人所共同度過的日子,應該也會感同身受。雖然,在真實的世界中,不可能有人在臨死之前還悔恨自己沒有多上幾個小時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