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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Remembrance of The Red Coast

作者:Cubs ( cubs0935@yahoo.com )
─────────────────────────【 同位素 2000 】─
每年四月一開始的時候,春雨就會綿綿密密的不停落下,也
同樣在這段時間,田明川的右手就會開始酸痛,這樣的酸痛
不只是宿疾,大多的時候,田明川感覺它像是一條纏繞在自
己手臂上的毒蛇,到了潮濕的夜晚毒蛇就爬進他的夢裡,起
初他會以為毒蛇吞噬了他整條手臂,接著整隻手變成樹幹,
手指頭在地上盤根錯節,地面鉗錮他整隻手,連一點點抬起
來的力氣都沒有,最後因為右手的酸痛而醒來,在睜開眼之
前,他會先聽到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忽遠忽近,忽大忽
小,忽緩忽急,等到他完全清醒後,他才睜開眼睛,緊接著
眼淚就掉下來。

醒來後,田明川便起身穿起他的大衣,儘管如此,他還是覺
得冷,他伸出左手拿起柺杖,將它塞到自己發抖的右手中,
戴上軟呢帽,拿起雨傘,離開住處往海邊走去。

這樣的習慣他已經維持了二十年,多雨的四月一來到,他便
無法成眠,幾乎每天晚上,他都以他發抖的右手撐著柺杖,
抬動他無力的雙腳,一步一步,緩慢且吃力的往海邊走去,
通常走到一半汗珠就會從他的額頭上滑下,爬過他蒼白顫抖
的嘴唇,滴到柏油路上,融入春雨裡面。

到了海邊後,天就快亮了,灰暗的天色,籠罩在白色沙灘上,
像是蓋上了黑色薄紗,他拿出事先放在口袋的塑膠袋,裝滿
海砂,再走回他的住所。

但是今天他拿出塑膠袋,喘著氣彎下身時,他才發現,他的
右手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他知道這是早晚的事,只是沒想
到這麼早,他用左手胡亂抓了一把海砂倒進塑膠袋,其中一
大半都灑了出來,他重複這個動作好幾次才終於把塑膠袋裝
滿,但是他失去知覺的右手已經無法再支撐他走回他的住
處。

田明川努力走了幾步,就跌坐在路旁,他舉起左手想叫輛計
程車,但是大部分的計程車連減速都沒有就呼嘯而過,看著
過往的車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充滿著無力感,低頭嘆了口
氣,那一口氣還未嘆完,他便警覺到自己心裡的頹喪念頭,
田明川皺起眉頭,牙根打顫,一字一字的說:「你看著好了!
我不會死在這片紅色海岸!」再繼續用他那僅剩的一點點力
氣拖著自己遠離那一片在難得顯露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白色
沙灘。

梅雨季過後,田明川不再去海邊,他開始每天關在房間裡,
隔著落地窗看著庭院,他的身旁像是有許多揮之不散的怨
靈,在忽明忽暗、忽顯忽滅的光影中,圍繞著他進行某種儀
式,他呆滯的眼神有時會突然充滿光彩,有時發出憤怒的火
光,有時候,當雨又突然無預警的落下時,他的頭便緩緩的
垂落,釘在他撐著柺杖的雙手上,許久許久都無法動彈。

隨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他的行為越來越怪誕,似乎他的身
旁真的有許多看不見的怨靈,他開始會喃喃自語,偶爾對著
空氣揮舞他的柺杖,有一次他到便利商店買報紙時終於出了
問題。

便利商店的早班店員在收銀機上敲敲打打後說:「先生!一
共是十五塊!」

田明川卻突然抬起頭,瞪著店員說:「誤入歧途?我田明川
這一生光明磊落,曾幾何時誤入歧途過!」

店員楞了一下說:「先生,我沒有指責你啊!」

田明川說:「你為甚麼要出賣我?我們之間的友情是假的嗎?
我們以前的感情,那種感情,那種比血還濃的,比血還濃的,
兄弟情誼,是假的嗎?」

店員不明所以,無言以對。

「在監獄裡,他們把不聽話的那一群人,包括我在內,趕到
了海邊射殺,整個海岸都被染成紅色。」田明川指著自己的
眼睛說:「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親眼看見那一片血紅色的
海岸,我被別人的屍體壓住,只有右手中槍,他們以為我死
了,將我與其他屍體一起往海裡丟。」

田明川把柺杖當作劍,不停揮舞著,他氣喘吁吁的說:「你
想幹嘛?你有甚麼目的?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你還想害我
嗎?」

田明川蹲在地上開始哭了起來,便利商店的店員搖搖頭,不
想無端捲入是非中,離開櫃臺,走到貨物櫃前開始點貨,當
作田明川根本不在現場,直到田明川的啜泣聲突然消失在現
場,店員才轉過身去一探究竟。

只見一個老人躺在地上,臉色蒼白,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店員驚慌的扶起田明川:「喂!你還好吧!喂!醒醒啊!」

救護車的警笛聲在深夜的街上迴盪著,躺在車內的田明川緊
閉著雙眼,臉像漩渦一樣扭曲變形,眼淚積聚在他深陷的眼
窩上,像一個埋藏著悲傷污泥的湖,湖面因為他內心深處的
痛苦而波盪著。

再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醫院裡,值班的急診室醫生走了過來
和藹的問他說:「現在感覺怎麼樣?」

田明川似乎是馬上從病床上彈起來,他驚懼的看著醫生,粗
黑的眉毛,上揚的眼角,田明川的幻覺與回憶跟現實重疊在
一起,醫生用帶點鼻音的腔調問道:「記得你自己叫甚麼名
字嗎?」醫生的胸口別著名牌,上面寫著「外科主任王俊」,
在田明川眼裡,在他的回憶濾鏡變焦之下卻變成了「實習醫
生王俊」。

「你以為出賣朋友可以讓你飛黃騰達嗎?」田明川問。

王俊笑了笑對著護士說:「有沒有他的甚麼證件啊?我看他
還沒清醒。」

王俊拿起聽診器按在田明川胸口,聽診器上掛著的一小瓶星
砂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搖晃著,田明川看著星砂,每個都是特
地挑過的五角星形,細細長長往外延伸的星星,彷彿正在閃
爍著紅色的光芒,田明川失神地說:「在黑夜的大海裡,會
閃起一點一點的亮光,那是海裡的夜光蟲,他們死了之後,
屍體飄到岸上,那些屍體就是星砂。」

田明川說的話,在胸腔共鳴後,擴散在醫生的聽診器裡,醫
生急忙拿下耳朵上的聽診器,尷尬的看著田明川,不知道是
不是因為光線不足,他忽然看不清楚田明川的臉,他轉動自
己僵硬的脖子對護士說:「先給他打瓶生理食鹽水觀察一
下。」說完就急忙離開急診室,但是田明川說的話卻一直在
他耳中迴盪著。

王俊打開辦公室的門,桌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二十瓶星砂,
過去這二十年,他每年都會收到一瓶星砂,那些他以為是充
滿希望的美麗細沙,全部都是在海上漂流過的屍體!過去他
沒有細想過這些星砂到底是誰寄給他的,但是現在答案在他
感到暈眩的頭腦中突然跳了出來。

王俊跑回急診室,田明川已經不在病床上,他問護士:「剛
剛那個patience呢?」

護士臉上流露出驚慌的神色說:「剛剛還在啊!」

王俊跑出急診室外,看見田明川拖著身體要過馬路,他大聲
喊著:「明川!是你嗎?明川!」

田明川站在馬路正中央,轉過頭來,直挺挺的站著,想維持
他僅剩的一點尊嚴,他微笑著看著王俊說:「告訴我。你這
一生有沒有出賣過甚麼人?有沒有利用過愛你的人?」

「沒有。二十年前,你可是我,我,我最,最要好的朋友!
當時你誤入歧途,我還拉你一把,你忘了嗎?」

「王俊,這二十年來,我所經歷的一切,只有讓我更加堅定
自己的立場,爭取人權與自由一點都沒有錯,當年如此,現
在也一樣。」田明川咬著牙,一字一句地說:「過去二十年
來,我以為自己一直還愛著你,所以忘不了你,現在我終於
明白,我只是恨你而已,只是恨你而已。」

田明川往後倒退一步,一輛大卡車對著他駛過來,田明川似
乎絲毫沒有察覺,他看著王俊說:「祝你幸、、、」


醫院急診室前的大馬路上蓋著一塊白布,底下有個人形,王
俊蹲在路邊,看著聽診器上掛著的這一瓶星砂,感覺自己的
心像是被撕裂一般,他哭紅的眼睛望出去,這一瓶星砂似乎
也被染上紅色,那個年代太激情,拆散也改變了一切,只留
下誤解與遺憾。

「對不起!對不起!」王俊自言自語的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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