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中台灣第一所公民大學正式成立,座落在台中縣的屯區--大里。
招生時,屢屢有從梧棲、從豐原遠道而來的民眾,拿了報名表,不忘咻咻地埋怨:怎麼不開在海線?怎麼不在豐原也開一所? 隔年,海線公民大學相繼成立。
大里工業區與梧棲漁港的夜,似因此而稍稍地不同了,但儘管入夜後教室燈火通明,但也有少數課堂因人數稀少而倍增寂寥…
公民大學
打拳頭,賣膏藥
—記公民大學課程說明會
楊翠/靜宜大學通識中心講師
時序進入盛夏,入夜的梧棲魚港,稀稀落落的燈朵閃爍,一切都如往常,多數人結束一天的奔忙,回返自己的家庭日常,把繁麗的星子棄置門外,家人共守一台喧鬧電視,相對無語,等候睡魔侵襲。
然而,魚港的某個角落,卻喧騰著不一樣的聲音。在海線公大的校區梧棲國中禮堂,公民大學的課程說明會正在舉行,會場人聲雜沓,流漾著書香與咖啡香,進出的人群,把星子的光度引進學習的場域,一如公大的學習標幟—夜學習、月美麗,終身學習讓生命越加美麗。
全球性的經濟不景氣,也如焚風一般,向台灣疾疾燒來。台中縣海線公民大學在這樣的浮動氛圍中,邁向第二個年頭,面臨第二季招生的時刻,全體工作人員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關注著報名人數的起落。台中縣社區公民大學正陷入經濟拮据的窘境,雖然縣府提撥若干經費補助,但十分有限,而且還要通過對文化近乎無知的縣議會的審議刪削,也就所剩無幾;一個破壞生態的工程建設動輒幾千萬,一個終身學習的學校,一學期三百萬都不到,台灣社會資源的分配,文化建設不是敬陪末座,而是連餅屑都沒有。
為了收支平衡,維持學校營運,公民大學第一線的工作人員可以說是卯足了勁,他們已經幾個月領不到薪水,卻仍然全心投注在校務發展中。
期初的課程說明會是公民大學獨特的景觀,也是為冷門課程招兵買馬的好契機。在說明會之前,我們透過簡章與選課手冊,讓民眾了解公民大學的課程理念、課程設計、課程內容與授課方式,然而,這些畢竟都是平面的,選課情況一直不見樂觀,生活藝能性的課程仍然獨占鰲頭,而思想性偏高的課程則混沌不明,批判性、挑戰性較強的課程更是乏人問津。
公民大學所強調的「學術性」、「公共參與性」、「生活藝能性」三大指標,因為不同學群課程的特殊性,或有倚輕倚重的差異,整體而言,確實含融在各種五花八門的課程中。然而,選課結果卻仍然難以擺脫生活實用、心理諮商、名師權威等取向的框限,與「人」最相關的文史哲、社會科學學群,以及與社區生活空間密切相關的社區學群,都成為冷門的課程,面臨選課人數寥落、乃至無法開成的命運。
期初的課程說明會,也是冷門課程鹹魚翻身的契機,更是公民大學設校理念傳播的場域。課程說明會本身就是一個學習的全新場域,無論課程開不開得成,講師們都努力學習如何用最有效的方式,將自己的課程理念傳輸出去,民眾也在五花八門的課程中,學習多元思考,挑戰自己的既定思惟。
海線公大將課程說明會的會場,設計成擂台秀與小攤位的形式,還有咖啡機不斷流溢出芳醇的香氣。開學第一週,週一到週五,每晚八門左右課程的授課講師,齊聚課程說明會現場,好比打拳頭、賣膏藥一般,使出渾身解數,努力介紹推銷自己的課程,套一句朋友的話:「我簡直不顧形象,完全豁出去了,比手劃腳,口沫橫飛,不輸瘋婆娘!」果然,她那門名為「我很好,為什麼沒人要我—從文史與影視談兩性生活」的課程,果然在她「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遊說策略之下,熱熱鬧鬧地開成了。
做為思想母體的哲學課程,要在公民大學裡成功推動,是一個超高難度的課題。當我們終於找來願意開設哲學課程的優秀講師,卻面臨課程乏人問津的窘狀,學員們多半認為,「那麼深奧的學問,我不行啦!」講師有些挫敗、卻又有些瞭然地自言:「這個課大概開不成了!」因為,即使在體制內的大學,哲學課程也一樣不討好,何況在沒有必修限制的公大。即使懷抱著未必可以找到知音的寂寞心情,在課程說明會中,講師仍然以活潑幽默的話語,打破了哲學深奧、枯燥、無趣的刻板印象,會後,這位講師的攤位前面,竟然人潮湧聚,學員又想又怕受傷害、小心翼翼地探問:「我來修這門課,真的沒問題嗎?」
然而,並不是所有好的課程都可以在課程說明會中獲得學員的認同,有些課程無論講師把拳頭打得多漂亮,膏藥還是賣不出去;好比社區學群的課程,就一直有難以施力的困擾。談到了解自己所身處的社區的重要性,參與課程說明會的民眾都不否認、猛點頭,然而,說到繳學分修課程,卻都裹足不前。為梧棲人開設的梧棲文史課程、為清水人開設的牛罵頭文史課題,選課人數如果不是幾乎掛零,就是寥寥無幾,少數幾個學員,又都不是在地人。所謂社區公民大學,其所標榜的特質之一,正是扎根土地的「在地性」,然而,把學校開到社區來,未必可以成為真正的「社區公民大學」。台灣民眾對自己土地與文化的興趣,顯然遠遠不及學習英文與日文,便於出國旅遊,或者觀看外國節目。
性別文化的課程更是票房毒藥。如果課程名為「愛情諮商」或「婚姻諮商」,說不定會爆滿,如果叫做「非常男女」或「真情指數」,也許更是紅不讓,然而,嚴肅想對性別文化的框架予以深銳地批判、解構,學員則是退避三舍,無論講師如何叫賣推銷,無論場中如何笑聲連連,最後攤前仍然門可羅雀。大人的思想遠比小孩僵固,女講師談性別文化,一開始就被貼上固定的標籤,難以翻身。女作家陳雪在公大的「愛情開麥拉—電影中的愛情與情慾」,也許是因為談「情慾」吧(情慾只能做,不好成為講壇上的論題?)即使是看電影這麼輕鬆的授課方式,學員都愈看愈少,比陳雪年長的溜了,留下來的都是年輕女孩,無論她如何自我解嘲,也還是挫敗感深重。我曾開過「性別與流行文化」的課程,即使已經用最柔軟、風趣的方式,還是留不住兩三個男學員,他們總是說,兩性沒有問題啦,談這些傷感情。
在梧棲國中的課程說明會中,有一門性別文化的課程「女性身體與文化」,探討性別文化如何看待女性的身體,女性又透過怎樣的文化之眼來看待自己的身體。年輕女講師以台語說明課程內容,唱作俱佳,她問女性民眾,「你們了解自己的奶子嗎?」、「這堂課就是讓我們女人更認識我們的奶子、我們的身軀,更愛我們自己,所以女人要來選,男人更要來選;男人選了這門課,可以更了解你所愛的女人,更知道該怎麼愛她們!」她還現場展示她將使用的書本,是《乳房的歷史》、《如果男人有月經?》(註)。
女講師把社會學生活化、口語化,會場不時傳來笑聲。我擔任這一場說明會的主持人,也不禁聽得神往,點燃高度興趣,心想,這門課又是乳房又是月經的,必然會大爆滿吧!可不是嗎?女人都有身體,男人也一直以各種方式關心女人的身體,這麼勁爆的課程,不是應該很叫座嗎?
結果,在說明會擂台秀之後,「女性身體與文化」的攤位上卻異常冷清,兩位年輕的女講員連蚊子都捉不到幾隻。男人不敢在學習的場域承認自己對女人的乳房有興趣,女人也不好意思關心自己的身體;女人的身體,終究還是被既定的文化緊箍咒緊緊套牢,而無法還給女人自己。令人感動的是,講師們卻愈挫愈勇,決心下期以「台灣女人紅不讓」為名,東山再起。
有時覺得這是一片乾涸已極的文化土壤,更害怕在經濟困窘、學習者優先的處境下,公民大學最終只剩兩條路可走—關門大吉,或者與市場同流。也許,這是我的多慮,在咖啡香氣與喧嘩的論談聲中,慢慢走踱到禮堂外,星子的眼睛璀璨閃動,在魚港的鹹濕海風中,我願意這麼想—所有深耕過的土地,終將有收割的一天。
註:《乳房的歷史》先覺出版社。
《如果男人有月經》書泉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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