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你沒辦法把舒國治這樣一個作家擺到一望無際的原野。大致可以想像,若你把他扔到滄涼無際淒清空曠的草原,晨昏日醒個一星期,那他必定呵欠連連眼角泛出朦朧的淚水來。當然,是那種睡也不醒醒不知昏的,因為儘看著太陽爬上又落下的月兒兀自讓他掛在天邊狼嚎聽也聽膩了的,那種無聊出來的淚水。
這樣的作家對於英雄式的探險了無興趣。你無法想像這一個旅人可以馳騁風發吆喝著鞭豪野著馬,千里只為一償那男兒的自由夢想。因此,他的其人其文,才能配得上「晃盪」二字。也因此在美國晃盪十年有餘的他,寫到「樹大幽靜的美國城鎮太多太多,每一個都令我想住上一段歲月,但住著幹嘛呢?南方太過沉定閉塞,新英格蘭太蕭索清素,中西部太寂寥遠隔,嚴冬太冷;太平洋西北(Pacifi
Northwest)固然氣候宜人,樹草蓊蔚,西雅圖、波特蘭城市文明可喜,我其實全有興趣。全有興趣,便不自禁意味哪兒我都決定不下。我只好一直開車經過。」(《理想的下午》頁一四),也不至於令人太訝異。因為,這樣的一個作家,喜性偏趨往人味之城,在大稜大角的高樓牆鏡中晃盪出極致的細微,在角力速度的鬧嚷大街緩慢出小巷的可愛可喜。這樣的一個習性將整個城市晃盪出細微紛雜之味的作家,必定受不了「粗曠」。
這樣的旅人不喜大魚大肉,最好小酌小炒小菜配一點點市井的鄙俗,隔壁有人群聚十八啦也沒關係;旅行嘛,最好定要避開那種絲綢沙沙燕尾優雅之地,不小心轉角撞到私家地窖醇釀紅酒,行家店主可以隨性與你同坐細數愛酒家珍乃為上上;星巴克謝絕惠顧,麥當勞全球與他無關,遑論肯德基或者養老乃瀧(我甚至懷疑他會知道後者為何?)。因而這個作家不小心以文被視為「老饕」,不在於寫出食物本身的結構口感,在於整體的氣味。「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陣雨。霎時雷電交加,雨點傾落,人竟然措手不及,不知所是。然理想的陣雨,要有理想的遮棚,可在其下避上一陣。最好是茶棚,趁機喝晚熱茶,驅一驅浮汗,抹一抹鼻間浮油。就近有咖啡館也好,咖啡上灑些肉桂粉,吃一片橘皮絲蛋糕,催宜身上的潮膩。俄頃雨停,一洗天青,人從簷下走出,何其美好的感覺。……」(《理想的下午》頁八九)
然我完全不以為,這一個作家只能寫些細瑣小吃蠅頭小事。寫絕高的紐約,巨細靡遺地「登鋒造極」小史推移到必定要寫的帝國大廈,定不漏過帝國大廈跳樓小記:「任何人在自家六、七樓高的公寓窗口跳下去,一樣會死,倒反而是他們在赴帝國大廈尋死的途中,或是坐公車或是城電梯實之所見所想,或是到了頂端時看見別的遊人的神態、男女談笑指東看西的情景,凡此等等,往往因而打消了跳樓之唸。甚至在徘徊邊緣時,被遊人或警衛一把攔住或苦口勸住也是有的」。(《理想的下午》頁一七二)他這麼一寫,下回你到帝國大廈一遊鐵定會定睛細看遊人神態種種,彷彿身旁隨時會出現那個想不開的什麼人,於是你便可以上前一把勸住挽回他人絕望的此生。
寫絕冷的瑞典斯德哥爾摩,從水冷城冷街冷一路寫到人冷,無嗅無味無聲的北國水城,當下把同是水城的蘇州、威尼斯冷冷的畫出一條界線來。然你的懷疑一如作家的:若真的是從頭到尾的絕冷孤寂,那怎麼會產出英格瑪‧柏格曼的導演?「它的外間幽景是如此靜謐,會不會人的內心時時要湧動出一番風暴呢?他們受拂著海風,腳間被掃著落葉,頭頂上始終罩著瞬息變換的白雲、黑雲、灰雲。他們與小島抗爭、與海逆航、與冰雪搏鬥,與漫長黑夜熬度、與無人之境來自我遣懷,與隨時推移之如洗碧落來頻於接目而致太過於絕美終至只能反求諸己而索性了斷自生與那地老天荒同歸於盡」(《理想的下午》頁四六)啊呀,這麼一來你也終究與作家一同點點頭:「果然如此才能有那柏格曼!」在舒國治筆下的冷城斯德哥爾摩與被英格瑪‧柏格曼的電影「驚嚇」三月連綿不絕的記憶之間,我想起若他能寫寫愛爾蘭與大衛連一定頗是好看。
舒國治的散文,是台北失落已久的一種緩慢的藝術。那種緩慢,不是交腿定坐眼觀鼻鼻觀心禪式的,是用腳一步一迤的悠然來的。說自己「散漫」,作家是客氣了,畢竟,散漫一詞在高密度高節奏高混亂的城市裡總傾向負面。可以說,這個作家「晃盪」地極為專心,專心於從街巷牆裡伸出的枝葉,專心於經過的一隻狗,專心於眼角瞥見的小吃店咖啡館,專心於身旁經過的男男女女,專心於空氣中飄散的味道。這樣的一個老台北,也才能寫出這樣不會有人寫的台北:「若你有時在騎樓下見一女孩木坐機車座墊一語不發,旁邊站的一男孩一動不動,兩人就這麼僵著,老台北一看便知是怎麼一回事;並且這也是典型的台北街景,二十多年來即不時見著。騎樓下裝設的公用電話,竟然不自禁成了青少年偶據的自有地盤,他們騎著摩托車咻的一下鑽到騎樓話機下,不熄火,就這麼回別人的B.B.Call,像是西部牛仔的不下馬。倘若他要停下來,好好打他一通電話,那他索性蹲下來,打他個地老天荒。」(〈人在台北〉,中時副刊一九九六年八月一日)。除了拍案仰天狂笑我生不出第二句形容的話。
這就是舒國治,生活中晃盪所見的許多零散必然,他總能看出不同的興味來。
當然這些氣味種種終有一天也會改形換貌或者消逝,比如說那騎樓蹲下電話打到天荒地老的騎士,就在街頭人手一機裡逐漸消失。但那也無妨,我知道在這個作家的眼中看來,定有另一種興味可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