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溫暖專欄文章

專欄：文學異言堂    作者:楊宗翰

「現代派」的隔代會遇 ——施蟄存與林燿德

(原刊於《幼獅文藝》570期，2001年6月號)

〈白馬〉 

【小引】1990年，庚午元旦，林燿德來訪，定忘年交。既返台灣，撰訪問記，記錄是日一席談，發表於《聯合文學》。此間有人見之，曰：“此八十年代台灣現代派來大陸尋根也。”因作此詩(？)遙寄燿德。辛未寒食，施蟄存。 

一九九0年一月二十七日， 

馬年元旦，陰寒。 

八十年代的現代派， 

從香港雲遊而來 

訪問三十年代的現代派 

在沒有苔痕，也無草色的陋室。 

二十八歲的青年，人小，心不小， 

八十六歲的老人，年老，心未老。 

一杯鐵觀音，消解了一個甲子。 



“我來接受你的衣缽。” 

“遲了，我的衣缽已在牛棚裡—— 

化為腐蛆。” 

“我在海外開山， 

得向大陸尋根，繼承佛統。” 

“沒了，大陸久已滅佛，連根拔起。” 

“怎麼辦？難道我是無花之果？” 

“沒關係，豈不聞芒草無根？”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我如何耐得百年孤獨？” 

“現代派沒有古人，亦無來者。” 

“難道是時代的孤兒？” 

“不，是孤兒的時代。 

正如我們倆，今天在一起， 

你是我的未來派， 

我是你的古典派， 

誰都不是現代派。” 



“那麼，請問誰是現代派？” 

“過隙的白馬。” 

關於這趟上海行，《聯合文學》第六十九期曾以專訪的形式呈現，今亦已收入《林燿德佚文選》中。此文雖題為〈中國現代主義的曙光——與新感覺派大師施蟄存先生對談〉，施氏在言談間卻一再表示對「新感覺派」一詞相當「不以為然」；他寧以「現代派」來稱呼當時包括劉吶鷗、穆時英與他自己在內的這群上海文人。

當年施蟄存會被視為「新感覺派」(崛起於二0年代的日本，代表作家有橫光利一、川端康成等人)一員，其實還真是多虧左聯人士——如樓適夷——的「攻擊有功」。來自保守、當道或主流一方之敵意命名及低貶歸類，往往反倒開啟了後人對此流派的興趣與認識。在世界藝術發展史上，這類例子已屢見不鮮，「野獸派」與「印象派」即足為證。不過施蟄存實在並沒有受到多少日本的影響，倒是吸收、徵用了不少佛洛伊德理論與西方文學素材。檢視《將軍的頭》、《梅雨之夕》諸書中在在可見的性變態、心理探討與怪誕書寫，將「華文世界第一位『現代派』小說家」此稱冠於施蟄存之頂當不為過。比其同時期戴望舒等人還依戀於十九世紀前期象徵主義影響下的詩創作，施氏的確走得較遠，也較能與世界文學主潮同步。

但來自左聯的無情批判與巨大壓力也從來沒放過他，逼得他先是在《梅雨之夕》的「自跋」中用「讀者或許也會看出我從〈魔道〉寫到〈凶宅〉，實在是已經寫到魔道裡去了」這類雙關語有意無意地承認「錯誤」；繼而於一九三六年出版了《小珍集》，其中所錄篇章竟悉數向當時流行的現實主義寫作手法靠攏！他在這本書裡寫道：「我的小說，據說是一些不偉大的東西。當今是需要著偉大東西的時代。我常常看了別的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而自愧，於是思想不免有點復古，仍舊把我的這些小說認為是卑卑不足道的『小家珍說』之流了」、「作品儘管不偉大，不為『大眾』所珍，但『自珍』的權利想來還不至於被剝奪掉」。這段帶著自嘲意味的文字，真正欲諷刺與抗拒者，難道不是當道的左聯及其附庸嗎？自身於說部創作的獨具技法既難盡興發揮，《小珍集》遂成施蟄存出版的最後一本小說集子。文學界或許因此而增添一名出色的唐詩研究者，卻永遠失去了一位足以撐起「現代派」令旗的小說探險家。

與其相較，另一位探險家林燿德似乎幸運得多。後者的創作初萌期也適逢鄉土文學論戰——這場口號橫飛、越打到後面越與「文學」脫鉤的大戰並未對少年林燿德產生多嚴重的傷害。反倒是發生於一九八0年的「神州」冤案，擣碎了他之前完美而封閉的(文學)世界觀，也迫使他析離出自己身上前現代、浪漫與愛國主義的血液。幸好這樣劇烈的轉折並沒有擊倒他，也沒有驅使他成為施蟄存式的「學者」；對文風時潮的敏感加上廣闊的閱讀，讓他從置身其中的都市風景裡看到了一線可能。日後當他在追索「都市文學」系譜時，曾明確區分出三個階段：分別是上海「新感覺派」文人、紀弦為首的台灣「現代派」與《創世紀》倡議之「後期現代派運動」，最末則是他自己提出的新世代「都市文學」(見《觀念對話》，頁182)。林燿德與施蟄存的這次對談，在此一脈絡下當可謂別具文學史意義。

在我看來，長篇小說應該是他們兩人文學生命中共同的遺憾。施蟄存曾經計畫要寫一本長篇小說《消金歌》，是敘述南宋一偏僻小鎮如何發展成一個繁榮都市的故事。當年良友圖書公司連預告都發佈了，卻因為戰爭的關係令此作終究還是胎死腹中。林燿德的瘁逝，使小說創作《一九四七》系列只完成了第一部《高砂百合》；而《時間龍》(一部被太多人遺忘的林氏晚期重要製作)的出版，不但不似完整的ending，反而更像個等待延續下去的故事。要求兩個擅長說故事的人閉口封筆，對讀者是何其之難？對上天卻又何其之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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